谢泓衣下了噤声令后,便连余光也不肯分给他半点儿,只是望向最近的灯笼。

灯笼已熄,在月下微微摇晃。

灯笼下不远处,数点从小腿光明穴透出的微光,一闪而没。那一阵急促的击掌已经过去,拍掌声只零星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毡毯上此起彼伏的窸窣声。

一轮夺影过后,楼中不乏踏影起舞者。余下的宾客虽状若癫狂,却也知道死守住自己的光明穴,不约而同地盘膝而坐,仅以双手手掌撑地而行,这才偶见光斑一闪。阴恻恻的目光四处盘旋,只等着暴起夺影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金鼓震鸣的间隙里,击掌声越来越稀,众人的喘息声却越发粗重,仿佛渴水至极,恨不能拿指头活活撕开自己的喉咙。

“影子……我的影子……”有声音呻吟道。

“我少了……我少了,我少了!”

“还给我!”

砰!

“啊!”

手肘撞到桌案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极力压低的惊呼,显然出自百里舒灵之口。

在众人彼此窥伺之时,少女相对纤细的体格,无疑意味着可趁之机。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风声已向她轰然砸落,那修士手上风声暴烈,劈手将她掀翻在地,裙裾翻卷时,小腿上的光点暴露无疑。

极其狠辣的一掌,清脆的筋断骨折声中,百里舒灵腿上的微光应声而灭却在下一个瞬间,暴起钻透了修士的手掌。

修士惨嚎一声,从掌心破出的那一截光芒照亮了鲜血纵横的伤口,五根指头皆发疯抽动,竭力想要挣脱。光芒却柔软地蠕动着,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如蛇信般转了一转,吮尽了掌心狂涌的热血,渐渐化作赤红。

那根本就不是光明穴渗出的微光,而是血莹藤最为凶暴嗜血的根茎!

显然,百里舒灵一面将这莹白的藤蔓缠在小腿上,一面示弱诱敌,果然一击得中。

谢泓衣长眉微抬,向百里舒灵凝目。

“进你这鬼楼,就跟脱了层皮似的,”

单烽亦挑眉道,“灯一亮一灭的功夫,小姑娘都学会埋伏人了不过,谢泓衣,你这么看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泓衣道:“想让他回来,灯下唤名回首。”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绕过了单烽,传入了百里舒灵耳中。

百里舒灵死死咬着下唇,强捱着小腿上实打实的剧痛,飞快向修士下裳处摸索。血莹藤是她方才灵气失控时唤出的毒物,见血后便疯长,她亦不敢久留,可此刻耳中传来的这一句话,竟令她一怔之下,猛地打了个寒颤。

“让他回来”这虚无缥缈的四个字,一瞬间照亮了她心中幽暗处。

回来?已沦为血肉皮影的百里漱,当真还能回来么?

仿佛应了她心中所想,不远处忽地传来一连串踢倒桌案的巨响,越来越多的疯癫修士绕殿奔走数圈后,开始在案上来回纵跳。

月光时而透过昆仑奴百臂间隙洒落,疯修士飞旋起舞,足下翻涌着一条条雪白蛇蜕般的人皮,恰有一人三腾越过她面前,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她手背上一掠而过,霎时间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自血脉深处的指引盖过了胃袋中的翻涌,百里舒灵喉头一阵痉挛,猛然抬手去抓那道影子,可那若有似无的触感再一次从她指缝里穿了出去。

“大哥!”

灯下唤名……让他回来!

可灯又何在?四角灯笼俱已熄灭,其中一盏更是坠入了楼中。

影蜮虫极其细微的振翅声仿佛仍在耳边萦绕,这种小虫世人多半未闻其名,偏偏百里舒灵却是最了解它的人之一,更深知它们不死不灭,只是暂时失却了光华。

她纤细双掌当空一挽,如帘般的青光漫卷而开,展作一道长逾数丈的苍青色卷轴,其上墨字密密麻麻翻涌,大半泛着金光,皆是当世罕见的灵药。

药师天元鉴。

这横贯每一个药修修行之路的法宝,不论何时展开,都令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劫缘难定的畏怖感。

每一道金光闪动的药名,都应着一味被封入天元鉴中的灵药,可随时以草木性灵感应召唤,令她济世兼能自保。可卷轴最末的那一列血红色药名,和其后若隐若现的烟雾,却透出深不见底的不详意味。

那是永无止尽的药神劫……

从踏上药修之路的那一刻起,药师天元鉴上不断浮现的上古丹方,便成了他们的命中一劫。若不能在劫至前集齐此方,用以渡劫,此生再难寸进不说,更有身死道消之虞。雪害之下,万木凋蔽,要集齐古方中的灵药又谈何容易?

药神劫所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就在她渡过第四重药神劫的那一日,天元鉴中新的药方便已孕生,催逼着她千里奔波,以至于连累得哥哥和楼飞光皆身陷在鬼楼中,药方却始终差了最后一味

影蜮虫。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此刻念及这三个字,更不知是悲怒还是凄凉。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绪,血红小字侧畔,浮现出数行她烂熟于心的指引。

【影蜮虫,终日莹莹,无生无灭,萦飞于咸池鬼道,与游魂野鬼为伴。天寒则明,日过则暗,心火炽盛,则不可见。取之以琉璃针捣碎,可入药,性寒,药性不详。】

这一行行小字始终飘忽难解,她除了一路西行到传说中的咸池鬼道之下时,再无头绪。

直到这一瞬间,满城终夜长明的灯笼,才令她心中灵光乍现。

怪不得,楼中多达百余人,为了结成佳偶,皆是心绪激荡,酒酣耳热,彼此体气相交织,被四围的铜墙铁壁放大到了极致。她一度觉得这恐怕是城中最温暖的所在,仅有的四盏灯笼,更是受此影响,颠扑不定。

可如今身在雪夜中,又无火烛,仅凭众人身上彼此熏染的热意,远远难与日出相抗衡,影蜮虫若是灵敏至此,灯笼早该灭尽了才是

“还给我……还给我!”

“我少了,啊啊啊啊啊,我少了!”

“我的影子,谁夺走了我的影子?还给我!”

楼中的嘶吼与惨叫,在这一刻,终于穿透了那心无旁骛时的屏障,直直灌入百里舒灵耳中,冰雪照彻,一时间清明到了发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