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稀奇,他奉仙盟除魔令,又有磨练弟子之责,足迹遍布九境,长留境为素衣天观所掌,素多威仪,却也并非不能涉足。真正令他警醒的,却是自己的记忆。

和谁同行?除了什么魔?见了什么人?即便这些都已模糊不清了,传说中翠幕云屏的长留宫,天下至景,他总该记得吧?怎么除了那一支缭绕不去的曲子,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难道他早就见过影子……为什么全无印象?

“我终于知道你蠢在何处了,”谢泓衣冷笑道,“情随事迁,过去的事情都做不得数,是喜是怨都不同,你却抓着不放。松手!”

单烽虎口底下的肩胛突地一耸,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对方竟然是拼着脱臼,也要挣脱出去。

“你跑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楼顶的影子仿佛在梦寐中惊醒过来,惨叫一声,周身乱影爆沸,向着豁口倾泻而出,那黑雾喷涌的一幕仿佛从噩梦中而来,令单烽赤金双目中腾起血色。

血肉泡影!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血肉泡影施展的全过程,看到那些影子怎么脱体而出,变得如刀剑般凝实,向他冲荡而来!

这一幕在注目中是如此漫长,实则不过短短一瞬,单烽心神剧震,仿佛身后还是昔日的弟子与同门,年轻的面孔来不及细看,如雾如烟般升腾,胭脂末般的齑粉扑了他满身。

抓不住的手,救不得的人。

这么近的距离,一旦血肉泡影爆发,楼中无一人能幸免。

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仿佛满腔俱是冷却后又凝固的铁水,支撑他擎着铁琵琶,一跃而起,封住了整一道豁口!

铁琵琶如火中锡箔一般,瞬息消融,所化作的铁屑与乱影一道扑在单烽身上,那一瞬间简直如身坠阿鼻地狱,剧痛燎天的同时,单烽遍体皆泛出熔金般的炽光。

犼体每每在他受重创时激发,却也并非无穷无尽,护体金光耗尽,犼身崩裂,便是身死之时。他敢以肉身硬扛这禁术,便是存了必死之心。

增幅到极限的目力与感知力,让他终于完整看清了血肉泡影的本质。那些被影子强行聚拢在周身的乱影,被如潮水般释放出去,却并不直指目标本身,而是以肉眼难言捕捉的速度,掠过它们的影子。

掠过琵琶影琵琶粉碎。

掠过檐影屋檐成灰。

掠过飞鸟影空中群鸟齐齐化烟。

那些未经淬炼的影子,如何抵得过万千乱影的冲刷?瞬息之间,便沦为齑粉。

而这一击最终落到了他的肉身上,而不至于立毙,也无非是因为他的影子跑得够快,谢泓衣仿佛早有预料般,遁入昆仑奴巨臂之下。

单烽通体金光剧烈晃荡,忽而力气一泄,整个人轰然坠地,连带着撞断了昆仑奴一截胳膊。

这一轮的血肉泡影,终于过去了。他就算是铁打的也捱不住,只觉被活活撕去了一层皮,刚要起身,便胸腹一震,喷出一口血来。

单烽又倒栽回去,即便目光因剧痛而视线朦胧,他也看清了,影子的轮廓在一击过后缩小了一圈。药修的推论并没有错,那些乱影并未被全然炼化,只是缺了个倾泻而出的契机。

说不准再来这么几下,人就不疯了。

可是这一剂猛药,是真他妈疼啊。

谢泓衣冷冷道:“活该。”

“蚂蚱,大难临头,你是真能飞啊。”单烽道,目光忽地一凝,只见半空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只巨手,也不搭理他,径直向谢泓衣扑去。

同样是捉人,与先前揍他的那一顿老拳截然不同,指头几回将要触到谢泓衣面前又收回,显然还迟疑着用什么样的力道拈住他,如此温柔小意,架不住谢泓衣毫不领情,闪身避过,面上笼了一层凛冽的霜意。

单烽道:“你怎么跑得比我这肉盾还快?”

“恶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巨手一哆嗦,竟还从指缝里嘤地哭了一声。

单烽亦被恶心得一哆嗦,却还忍不住奚落道:“罪我都遭完了,他又碰不到你,摸一下也不会掉块肉。”

话音刚落,那重振旗鼓的巨手已闪电般扑向谢泓衣,后者虽再度避过,但翩飞的衣袂却不免略过了昆仑奴的指腹

若有若无的一碰。

说时迟,那时快,单烽身上便迸出了一枚杯盏粗细的血洞。

“操,应天喜闻贼菩萨!”单烽道,顾不得全身剧痛,一跃而起,“他摸你,掉的还是我的肉?”

第四十八章 尊者讳

与此同时,昆仑奴百臂间渗出了无数黏稠的红光,满殿洒落。仅仅是沐浴其中,单烽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极不真实的狂喜。

楼中的惨呼亦被阵阵嬉笑所取代。喜意飞快蔓延,众人或手舞足蹈,狂呼大笑不止;或彼此搂抱,手足越缠越紧,恨不得编织成一股;更有甚者,竟与百臂鬼掌心的崔生俯首贴面,跳起舞来。

这要是还认不出来,才是见了鬼了。

是应天喜闻菩萨的本源之力!

不应当啊,应天喜闻菩萨选中昆仑奴做护法,本质也不过以它为媒,来攫取宾客的信仰。以尸位神之贪婪,雁过拔毛,一星半点儿油水都不会剩下。

这会儿怎么调转乾坤,不惜损伤本源,也要反过来滋养昆仑奴?

单烽当即意识到,那飘渺无形的尸位神,正因此举暴露出了第一处破绽。

但眼下却根本没有深究的功夫,一碰过后,谢泓衣的身形陡然凝滞了,竟任由昆仑奴的巨手欺近,五根指头拦腰一抓

这一下要是落到实处,挨腰斩的却是他单某人。

“姓谢的,你可真是个脆生生的祖宗!”

单烽道,将人一把拨往身后,长刀斜斩,未待劲力喷薄,那巨手便轻轻一闪,凭空消失了。

百千手臂是在同一瞬间消失的,杀机一泄,楼中顿时空旷三分。昆仑奴仅剩的结实双臂交叠胸前,面上亦带着极淡的微笑,仿佛入定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