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支颐道:“如果我是你,从这一刻起,就会寻无人处藏身,直到天明。”
“多谢城主提点,”药修道,“但愿捱得到天明……城主千万留神琉璃针!”
他毫不迟疑,一把擎住红线,又将药篓抱在怀中,向僻静处飞奔而去。
谢泓衣凝目片刻,食中二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点数着什么,这样的动作分明再寻常不过,架不住指根红线随之一拉一扯,单烽双眉猛然下压,在无名的烦躁中,一把截向他手腕。
“谢城主”
单烽也没想到得来如此容易,刚因微凉的触感一怔,对方便猛然打了个颤,数指在他掌心一抵,硬生生从他虎口处挣了出去。
喀嚓!
这声音……是骨骼错位了?
这家伙是属白瓷的么?
单烽见了鬼一般缩回手,谢泓衣的手腕已不自然地向下垂吊着,目光冷冷望来,虽不动手扇人,却也让他如有感应般咝了一声。
“我又不吃人,你挣什么?”单烽道,“是脱臼,我帮你掰回来……”
话音未落,几道漆黑刀光便向他横扫而来。这些武士虽然木讷,倒也忠心护主。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刀阵的结成并不如先前那样整齐划一,单烽反手抓住当先那一柄,屈指一弹,震刀于手,截向其余数把。
谢泓衣却比他更快一步,完好的左掌向外一拂,那一群甲士便闻令而退了。
“城主,此人碍手碍脚,”为首甲士道,盔帽下的面容第一次呈露在外,是个轮廓冷硬的中年男子,“不如杀了他!”
这些黑木头竟还会说话?
单烽道:“你们城主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结亲不成,转眼又杀新人,以后这老鳏夫的名声可不好听”
中年甲士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谢泓衣道:“退下。”
“城主!你如今的身体……”
“魍京面前,你们不是一合之敌,平白送死而已,至于眼前这一个,如他所说,三秋虫而已。听令,以碧雪为首,五十息之内,退回城主府!”
他声音虽轻,却仿佛含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威势,众甲士齐齐按臂行礼,翻身上马,碧雪猊绕他身周数匝,不忘以长尾在单烽面上扇了一记,这才长吼一声,疾跃而起!
这来时周身沐银的巨兽,此刻依旧迅捷如电,却沐浴在朦胧而不祥的绯光下,毛发向天猬张影子庞然的轮廓横亘中天,非但没有炸裂,反而在狂舞中源源不断地攫取着周围的一切,仿佛一次漫长的抽气,整座影游城皆笼罩在狂风浩荡中,灯笼彩缎猎猎翻飞,所有人的衣襟袍角,一切铺面飘荡的绫罗织物,皆向半空飞扬。
砰!砰!砰!
酒楼竹竿齐齐断裂,接着是半敞的木窗,檐下铁马,路上斜支的茶馆顶篷,酒缸桌椅,楼头屋瓦……腾空时飘飘悠悠,坠地时却发出轰地一声巨响,砸出足有半人宽的深坑,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灵神穿街过巷,脚步镗然震荡,过处砖瓦战栗,屋舍悚然,更有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砸成一蓬血糜,飞溅的肢体在半空相敲击,却发出铜风铃般的铛铛声。
显然,这些东西的影子也为雪中影所摄,更因毫无章法的炼化,质地发生了莫测的改变。只怕不出片刻,城中一花一木皆可伤人。
城中修士也见过许多风浪,皆发疯般向屋舍间用处,协力封锁门窗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巷陌皆空,不知多少无主的绸花喜纸在其中翻涌,发出刺耳的铙钹声,已非人间婚事,而如群鬼迎亲!
都这样了,影子还在不停吞噬?只怕舟行洪流上,受万千乱影裹挟,如今想停亦不能停了,一片混沌中,只剩无穷无尽地吞噬与扩张……
单烽并不动身,只道:“谢城主方才轻描淡写间,挥退了两拨人,更下了两道令。”
“哦?”
“其一,红线可用,须得死守;其二,距离影子爆裂,还有五十息。城主如今仍有成算,只是藏而不发,你织成满城红线,不知做不做得了解铃人?”
谢泓衣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本就是秀丽阴郁的相貌,只是为面上春冰般的寒意所遮掩,如今这一笑,其中恶意几乎无从隐遁,牡丹丛下不知多少暗影幢幢的蛇蝎,单烽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可能是某种蓄势已久的报复。
“解铃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可以记在小还神镜上,未必逊色于其他。”
小还神镜上斑斑血色,被如此轻慢地提及,单烽面色虽不变,颊边却被臼齿突兀地顶起了一块。
“那可惜了,我的小还神镜由城主亲手所毁,城主的笑话,只敢造此口孽,未必敢于见人。”
谢泓衣眼里依旧是冷冷的笑意,如刀芒一般闪动:“有一个名叫碧灵的雪练使臣,别号活祭坛,精通幻形与摄魂,能身化碧玉观音,藏身于他人体内,经他祷祝,身周雪练雪鬼无不实力大增,一经撞破,便会遁形而出,凭着这点伎俩,他从我手中逃了三次,直到把你那位小道友,做成了神龛。”
“你想激怒我?”
“我能救他一命,”谢泓衣道,“原本。谁知他虽有红线,所用的吉物却并非来自正道,是偷,还是抢?初来城中,谁教的他?”
单烽起初还不知他为何会突兀提起此节,听到这时,眼前却骤然浮现出那一枚被捏弯的锥针,以及那枚偷来的勾眼青橘。
当时浓郁的不安……此刻却密密麻麻地椎击在后背上。
“只贩……不赊?”
“是你害死了他,”谢泓衣轻声道,“大善人。”
单烽的眼睑突地一跳,捕捉到了莫名的异样,却又在与他的一问一答中,被一枚带毒的饵钩所摄,一步步沉往无明的海底。
谢泓衣接着道:“半年以来,影子从未失控过,影游城亦未曾有过灭城之灾,直到你进城,好一颗惩奸除恶之心,好一出灾星天降。如今你问我,我还能不能做解铃人。大善人,你说呢?”
“我惹的事,我责无旁贷,谢城主与虎谋皮,亦不得善了,”单烽面无表情道,猛然凑近他面前,“够了么?要签字画押否?想抓我收拾烂摊子就直说,犯不着激将法。还有,由你谢城主指名道姓的大善人,好比阎罗王翻生死簿,非夸此人阳寿长,少说两句,免生膈应。”
谢泓衣嗤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恐你见了魍京,莽病又犯,蹦跶不起。”
“说起蚂蚱,还有一只病蚂蚱,”单烽道,指腹一勾,红线上掠过数串急促的震荡,谢泓衣垂落的手腕被这股无形之力一拧又一推,传来轻微的复位声,“一捏就碎,碍手碍脚,谁是累赘还未可知。丑话说在前头,收拾摊子,各凭本事,我要抓人,你也别来挡路。”
“你只管试试。”
二人四目相对,为方才这一番互相指谪,俱是横看竖看皆不顺眼。
谢泓衣道:“我方才数的五十息,并非爆炸的时间,而是他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