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道:“小心,它跑了。”
小沙娘惊叫道:“跑了?它都这样了”
单烽耐心道:“它原本像个肉丸子,是不是?拍散了,成了肉泥,便跑了一大半。至于菩萨面前……”
他微微沉吟,转身伸手进香灰中摸索起来。他搜寻得很仔细,没有任何异物,这才抓了一把香灰在手里,颜色青白,是上好的清净无火土,用来供奉菩萨的珍品,,也没什么招邪引魔的异样。
刚刚的交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但那怪物通身呼啸的怨气做不得假,好端端的,怎么会冲着这炉子香灰来?方才的变故本使得参拜的女子们惊惶逃窜,此刻又围拢来,以惊异的目光,时而望着地上染血的深坑,时而看看单烽。
单烽道:“这段时日城里不太平,不要轻易出门。”
她们纷纷应了。
单烽又看小沙母子一眼,道:“还有你们,怪物不知被什么东西引动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
小沙娘面露茫然之色:“我们……这一趟专为祈福来的,为求抱孩子轻便,也没带什么呀,要说彩绳,大家伙儿都是一样的,一路上都不曾出过什么怪事。”
“找药修配张除晦方,回去之后立刻沐浴净身。”单烽道。
他被浇了一身的血泥,连麝金雀的浓香都被血腥气盖过一头,再粗放的羲和弟子,对自己的形貌都颇有几分孔雀开屏似的在意,他亦不例外,便要回城主府换一身衣裳。
横竖是替谢泓衣出公差,总不会拿冰水泼他吧?
“你还跟着?”单烽道。
女子们都散了,唯有小沙娘抱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他一路,闻言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不瞒您说,原本就是要去一趟城主府的,我生小沙的时候九死一生,还好城主愿意容我们进城,是再造之恩了。如今孩子满月,早早有修士来看过,说是有灵根的,因此想去一趟,拜谢城主照拂之恩,要是运气好碰上了城主,还想斗胆请城主抚顶。”
单烽颇觉稀奇:“抚顶?他还管这个?”
仙人抚顶,为小儿赐福,遇到灵根相合的,便注入一缕灵念护其修行路,也是结善缘了。以谢泓衣的修为,自然不为过,但他才刚目睹过对方以血肉取暖的一幕,白玉蛇般倦倚薰笼的五指,美则美矣,通身邪气,实在想不出那只手抚过小儿发顶的情形罢了,往好处想,或许和抚弄碧雪猊时差不多?
小沙娘不好意思道:“是我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城主不就是城中的仙人么?我带着小沙远远拜上一拜就是。”
“他未必会见你们。”
单烽道,张开手掌,下意识地往小沙脑袋上比了一比。他手掌宽大,足够罩住了,婴孩额上薄薄一层胎发,已渗了些汗,脸上红扑扑的,透出花蕊细丝一样的血管。一个新生儿,脆弱得一碰就会化开似的,也就影游城这样的地方见得到了。
“恩公这是?若得恩公抚顶,也是小沙修来的福气了。”
“我这人连徒弟都保不住,不敢抚顶,”单烽笑着道,“我就是想摸摸小孩儿的脑袋嘶,别说,毛发还挺软和的。”
第一百零八章 莲台飘影
小沙这孩子还不知道怕,被他一根手指逗得笑个不停。只是临到了城主府外,在几列黑甲武士的齐齐侧目下,小沙娘便犯怯不敢靠近了,踌躇半晌,只将一条缀着铃铛的彩色绦子系在树枝上,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也来向城主还愿,愿城主平安顺遂……”
单烽自己也是恶客,自然不会做主放她进去,就此分了头,径直向府门而去。
武士立时向他虎视眈眈。
“你干什么?”
单烽道:“自己人,换身衣服。”
武士铁面无私:“巡街的时候未满,不得擅自回府。”
单烽嗅了嗅袖口,皱眉道:“闻到了吗?我这一身不是血就是泥巴,待会城主要用上我了,你让他喝这个?”
他搬出谢泓衣,果然把武卫唬住了,不多时便闪出一条道来,将他放入一间换岗用的外院厢房里,甚至还搬来了几大桶漂着花瓣的乳白色冷泉水,唯恐他洗刷得不够尽心,再次玷污了谢泓衣的寝宫。
单烽行走在外多以术法涤尘,便来者不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武士们一贯所着的黑色劲装。等系好腰封出去时,几个埋伏在外的武士冲进来,拿铁钩挑起他的旧衣,仿佛那是什么瘟星似的。
“不至于吧?”单烽道,“我怎么觉得,你们就等着我换衣服呢?”
“快,快,羲和舫的刀剑红莲纹,赶紧埋了,别惹得城主不痛快。”
单烽道:“等等。”
他瞥见什么,抓过铁钩,在旧衣里翻了翻。外裳上的血水已干透了,簌簌地落下许多暗红残渣来,定睛一看,竟有不少是木屑。
什么玩意儿?他劈柴的时候可没惹粉尘沾身,这也是刚刚那怪物留在他身上的?又是血泥又是木屑的,砧板成精了?
单烽把这一茬记在心里,又将铁钩抛还给武士,看着他们收拾。他被当瘟神对待,辱及宗门,说不恼火是不可能的,连带着泛起一点儿坏心思。刀剑红莲纹随羲和心法而生,不同人使出来有微妙的差别,留在法器和私物上,与烙印无异,要是他乐意,甚至能留在谢泓衣身上,看还有没有宵小敢来冒犯,看谢泓衣还有什么法子甩脱
这念头来得突然,原本一晃神就该散去了,偏偏他推门而出时,正望见一幅蓝衣人影。
谢泓衣就在水廊曲折处,侧身而坐,向阊阖吩咐着什么。那水廊底下也无活水,满池霜白的层冰,给人以怪石嶙峋的冷峭之感,谢泓衣人也端坐不动,唯独衣袖垂落处,一泓蓝影摇荡不定,凉风催开水莲来。
单烽一看就知道,是影子扰动他衣袖作乱。
阊阖领命去后,谢泓衣果然低头去看影子,他乌发已重新高束起,颈后素白一闪而没,单烽那怪心思却蓦地腾起来,裹挟着雷击一般的刺激感,令他额心突地一跳。
他总想抓住影子,却像是用错了法子。对付谢泓衣,单凭镣铐还不够,非得盖个戳才踏实。
谢泓衣倒是敏锐异常。他眼神才一变,便见谢泓衣回过头来,那双眼睛美则美矣,薄凉殊甚,能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冒寒烟,不用开口,单烽已读出他的意思了。
你怎么回来了?
单烽笑着道:“出去一趟,方知你颇有民望,还兼任起了送子观音。”
谢泓衣道:“你倒是能止小儿夜啼。”
府门外的小沙娘已将一通祷祝念罢,额上都出了汗,却还是没敢把自己的祈求说出口,单烽都等得替她焦急起来,还是小沙争气,抢在府门关上前,远远伸出一只小手,咯咯笑了起来,倒还真引得谢泓衣看了一眼,眉峰微微一挑。
“风灵根?”
小沙娘颤声道:“是……是谢城主么?这孩子蒙城主之恩得以降世,对城主亲近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