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阴沉道,叶霜绸空白无神的双目,忽而剧烈瞬动着,两枚极细小的黑点几乎要从眼眶里爬出来。
直到一只手霍然抬起,虚扼在“他”颈上。
谢泓衣半坐而起,黑发如重绸般倾泻而下,披肩盈背,又在无形的劲气中轰然四散。
“出去。”
他身上从无投鼠忌器四个字,说话的瞬间,影子已呼啸而出,袭至叶霜绸面上,隔在二者间那一挽帐幔,在眨眼间便化为烟。
不肯现身,便一同就死!
附身者显然极清楚他秉性,大笑之间,已化作一团黑雾从叶霜绸体内窜出,飘然数丈之外。
那样子似人而非人,极浓郁的黑雾中,隐约可见陶偶的轮廓,极高明的分身傀儡术,炮制不易,本体虽不知藏在何处,但只要废了分身,也能省却一桩麻烦。
陶偶笑嘻嘻道:“殿下居然让一个女人靠近枕边,就不怕在噩梦中杀了她么?幸好我想见见你。”
“可惜。”谢泓衣道。
“是可惜,早知道殿下怜香惜玉,就该在她身上多赖会儿,我是许久没同殿下这么亲近过了。”
谢泓衣并不理会,只是手腕微旋,令叶霜绸软绵绵地倒卧于地。寝殿内的一切垂影,都在他五指舒张间,如琴弦一般缓慢地流动起来。
“殿下还记得我是谁么?长春宫里那么多恩客”
谢泓衣漠然道:“你的影子最恶心。”
他若动怒倒也罢了,偏偏半点波澜不起,仿佛一场噩梦全白做了,陶偶一下子蹲伏下身,好不委屈可怜道:“殿下难道没在梦里见到我么,怎么还对我有成见?我可是救殿下的人啊,当初为了殿下那几句甜言蜜语,千里赶去素衣天观,替你取得炼影术的人是我,好悬没死在那里……殿下,殿下……泓衣……”
谢泓衣的眉峰终于轻轻一跳,目中刚掠过一丝冷意,陶偶便如生嚼了一炷供香的恶鬼一般,在他的怒意中兴奋得发起抖来,语气却愈发柔和:“那是你的道号吧?素衣天观的冰下虽冷,可我看见了殿下少年时的居室,刻着殿下道号的护身牌,还供在香案前,有两个冻毙的道童护着,怎么殿下却沦落得那样”
若非远在寝殿另一端,它甚至会抓着谢泓衣的手,来听它泥壳子里砰砰直跳的快活。
但它嘴上却说着:“如今,我是殿下最亲近的人了。”
谢泓衣默然片刻,忽而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很少这么笑,从来用以自照的一泓明镜,忽而转侧向人,清光乍出,竟有些说不出的动人意味。
“哦?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陶偶放声笑道:“当然有区别!他们是虎狼,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做殿下的狗。”
说话间,它双臂齐伸,已将数枚血玛瑙珠抛在空中。一股秽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若凝神久了,甚至能听到珠子里隐约的惨叫声,有细小的人影在其中受尽百般折磨赫然便是炼魂珠!
陶偶献宝一般把玩片刻,让珠子挨个儿从指尖滚到手背,叮叮当当地碰撞,里头的惨嚎声便高低错落如环,简直身在鬼府轮台之上。
“好听么?”陶偶柔声道,“都是碰过殿下的人。”
影子如蛇一般窜向炼魂珠,在惨嚎声中游走,谢泓衣道:“确实曾是火灵根。”
火灵根的残魂,自然受雪练格外的优待。一旦落入炼魂珠里,少说也是鼎烹之刑眼看着自己被砸碎全身的骨头,塞进毕生罪孽所化作的巨鼎中,求死亦不能。
“这可做不得假,噢,有些连神魂都是劣等货色,早就撑不住碎成灰了,可还有几个,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依旧在做恶心的春梦呢。”
谢泓衣忽而道:“少了。”
陶偶大为沮丧,哼哼唧唧地坐在地上:“太强了,我杀不掉嘛,累死了,殿下!”
话音未落,它便预感到什么,竟如灵猿一般腾跃而起,双手交替攀援间,已抓着一道帘幔,向谢泓衣悬荡过来。这一串动作下来双足全不沾地,更无半点儿泥塑木偶的滞笨之态也由不得它不跑,方才落足的矮几,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抹去了,一点儿残渣都没留下。
它的动作已足够迅捷,但由影子化作的黑潮来得更快,寝殿之内,杀意骤回合,帘幔伏龙蛇,顷刻之间,便传来一声清脆的泥偶爆裂声。
炼影术在近身对敌时,从来是十步杀一人,更何况还在寝殿之内!
那几枚炼魂珠叮叮当当地向谢泓衣滚来。
一共七枚。或空或满。
照面的瞬间,皆已爆裂为血雾,单衣微沾血尘,幻觉般的热意透体而来。依旧是痛的。但谢泓衣沐浴其中,鬓发拂动,面上微透血色,全如雪中游出的一尾牡丹蛇。
“不进来么?”谢泓衣问,“有一枚还空着。”
帘幔悠悠荡漾,那个声音在重创下粗哑起来,好不委屈:“好痛!我不是来冒犯殿下的,而是来向殿下讨赏的这些货色再劣等,也是羲和舫的。”
黑雾之中,当即传来一阵吱嘎吱嘎的抓耳挠腮声,仿佛那是个让它兴奋至极,又极端难以启齿的问题。
谢泓衣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陶偶腼腆道:“黑子……我想要一枚黑子可以么,我想同殿下对弈!”
“棋子?”
床尾横有一张矮几,木盘上仅仅裱了一幅白绢,连界格都未画,上头静静地躺着几枚白石,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局棋。
他执白,又弄棋影为黑子,遮遮掩掩,儿时的小把戏而已。
这习惯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天火长春宫中,连棋盘都没有,无边黑暗中,以满床的珍珠玛瑙为棋。
落子声单调,越下越疾,正神定魄,也将他心中毒恨渐渐打磨成刀。
陶偶开口向他讨要黑子,倒令他提起了一点儿兴致。本以为是随手使唤的一条野狗,没想到蛰伏已久。
谢泓衣唇角微弯,拈了一枚白石。
手是菩萨手,白石渐渐垂下露滴一般的黑影。
陶偶便死死盯着,眼珠跟着骨碌碌转动,简直是垂涎欲滴的小孩儿,恨不能伸出双手张大嘴巴,迎在他的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