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单烽道,“我倒是更好奇了,到底什么人才能进得了城?”

他信口一提,双目云气缭绕的云明,却立刻反应过来,在雪原上凝目搜寻起来。

果不其然!向界碑跋涉的,另有一行十余人,高矮不一,皆披灰袍,衣角彼此缀连,背着看不出颜色的竹篓。适才风雪障目,他竟然一时没能察觉。

为首者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篓上的毡布已被吹翻了,里头斜插着一束栀子,枝叶莹润舒展,仿佛还沾着晨露。

这背篓看来能滋养寻常花草的性灵,来的是药修么?

“谢城主我等精疲力竭,道行微末,实在捱不过下一场大风雪,还望收留啊!”

老药修搜遍了周身长物,拼命乞求城主收留。这行人显然才刚死里逃生,个顶个的衣衫褴褛,连株像样的灵植都取不出来,谢城主连诸般宝物都施以冷眼,又岂能看得上这个?

果不其然,虽无冰河裂纹作威慑,界碑却笼罩在一片烟雾中,仿佛即将在众人眼中消隐。

老药修眼见得希望落空,竟前仆一步,栽倒在雪地里,转眼被风雪埋没了大半。众人抢着去搀扶,灰袍被风势扯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蛇蜕,底下的法阵亦捉襟见肘,才遮住了队首,却又将队尾数人暴露在外。

最末的是个老妇,药篓系在胸前,毡布下还遮掩着两个孩童,风雪倒灌,两个孩子大为惊惧,嚎啕间连连咳呛。

老妇跪在雪地上,慌忙以毡布遮掩,只是小儿惊惶起来,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平息的,她一番抚摩之下,哭声越发凄厉。

“徐婆婆,你当心雪石!”她前头的女修艰难回首道,一把扯下了腰间的药囊,那上头以五色线缀着两枚虎头银铃,金丝捻作胡须,摇荡之下,竟异常清越。

凡世用以哄小儿安眠的虎僮子,在这绝境之中,凄切至此,却是一众失路之人所不忍听的。

叮叮当当……

大雪一落二十年。旧时巷陌,床头屋尾,灯辉尽灭,人迹皆消,谁能长安睡,谁能归故乡?

“玳瑁,茯苓,别哭了,听,铃铛,抓着虎心铃好睡觉”

好在两个孩子已睁大了眼,顾不得满脸皆是眼泪凝成的冰壳,抢着去捉铃铛。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争抢之间,一枚银铃挣裂了丝线,骨碌碌滚进了雪地中。

“铃铛!铃铛去哪儿了?”两个孩子从药篓里挣出半边身子,抢着去摸索,只是雪地上哪有半点儿痕迹?

那银铃仿佛被无形的气息所裹挟,悄然没入了风雪中。

单烽没能错漏这一幕,心道连哄小孩子睡觉的玩意儿都要,那位谢城主夜里惶惶不寐久矣!

此事连变故都算不上。下一秒,众人的心神早已被眼前天翻地覆的景象摄住了,只见界碑后忽而腾起一片五色泓光,便有巍峨城关若隐若现,飞快铺陈。城门矗立于天地之间,轰然洞开,深杳杳兮若有光,却失于漫天烟霞里,分不清是人间城阙,还是天上仙宫的倒影。

不论是谁,遥望此城,心中便只会浮现出一个名字。

影游城!

只是欲向城门深处望去时,眼前的界碑便绽开一片冷肃而刺目的白光,隔绝去路,使人霎时间自恍惚神迷中惊醒过来。

碑身遍覆冰雪,其上扭曲的符文凝定为几行大字,一笔一画纯以指力写就,笔锋极窄,字字斜出,给人以刺目的乖僻之感。

**影游禁火令**

**凡入此城者,须在此立誓。自甘寒衣寒食,弃一切火引,禁绝向火之心。**

**凡举火者,城中人人皆可杀之,必使其葬身雪野,永世不见雪霁日出!**

这一道禁火令几乎带有刻毒的意味,单烽所造访过的一众宗门中,虽也有许多用火时的禁令,却无一似这般严苛,此间主人,竟然厌火至此么?

禁火令威慑众人后,碑上又浮现出许多刺目的小字来,上头林林总总列举了数百种引火物的名字,自凡世炭火到仙家法宝,无所不包,起先还有理可寻,再往后竟连衣上赤火纹、身怀真火、性褊激易怒者也一并禁绝,碑上光芒攒动,显然以此为界设下了法阵。

“也难为这位城主搜罗来这许多,”单烽预感到心绪不定,便又往口中塞了一枚雪凝珠,腮边遂硬梆梆地隆起了一块,“只欠指着鼻子骂羲和舫弟子勿来纵火了。师侄,看见没有,收收你那野山鸡似的臭脾气,小心压在禁火碑底下。”

薛云冷笑道:“要不是你挟着我,谁稀罕入城么?”

他话一出口,便罕见地学会了察言观色,猛然闭紧了双唇。

商队之中,正蔓延着一片可怖的死寂。

一众身负雪瘟者,无言望向禁火碑,满身都是沉甸甸的积雪,似乎连风帽都翻飞不动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眼下的绝境,那个催命般的问题萦绕于舌尖,却无人敢于挑破。

若此城禁火,他们身上的雪瘟,又当如何拔除?

眼看着入城在即,普天之下,难道皆是死路么?他们垂死挣扎,又有何用?影游城的现世,当真是上苍的垂怜么?

云明嘴唇蠕动,仿佛被身后蔓延的绝望蜇了一记,忍不住低声道:“领队,虽有此碑,难道……难道就不能瞒天过海么?等进了城,城主也未必能……”

“不可,”雷七虽不忍,却只能决然道,“石碑上的,是禁令!”

禁令一出,便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砸沉了。所谓禁令,上头所施加的术法强弱未知,但在这深不可测的影游城中,却令人莫敢一试了。

可此刻转身离城,等待他们的也唯有一场大风雪,寒气骤至,瘟种的爆发便在顷刻之间!

那钉子一般的铁灰色目光又来了,一枚接一枚,铮铮然钉向雷七的脊骨之中,仿佛无声的诘问,让他一寸沉于一寸,仅抬头便用尽了全身力气。

领队,我们的生路到底何在?

单烽在他身后轻轻道:“你看见避雪楼了么?”

雷七心中一震,当即唤过云明,一齐向城门望去。

那一队药修,此刻正踉踉跄跄,消失于城门处。门外既无搜查验身的卫兵,也无避雪楼,仿佛一座空城。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