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仿佛感受到了迫面的热浪,猛地后退一步,心中诸多恐怖传说齐齐翻涌。他运气好,当年擅闯太初秘境,被金多宝捞了一手,没落到燕烬亭手里,要不然可就轮不到面壁了,得整个儿地嵌进石壁里。
单烽远赴雪原后,羲和首害已去,却远不到众弟子肆意妄为的时候,燕烬亭作为舫中后起之秀,更携火狱紫薇而来。
他本人深居紫薇台,绝少外出。偏偏火狱紫薇的枝干足可笼罩整个羲和舫,流火横跨百里,瞬息即至。谁也不知道火树银花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或是被抓了个现行,或是在侥幸逃脱后的某日,燕台尊心念一动。
传闻最甚的,莫过于羲和两弟子并行舫中,某甲犯大禁,疑神疑鬼。
弟子乙欣喜道:“看,小呲花!”
天际金红烟缕一闪,仿佛烟花初绽,未等他向同伴指明,耳边已爆冲起一团炽亮到足可致盲的热浪!尘烟散尽后,地上仅剩一人宽的大洞,干将湖水喷薄而出,遍寻某甲不至,方知人已被就地砸进湖底火牢中。
火树银花,因而得名。
薛云年轻气盛,一度以“小呲花”蔑称之,以为舫里横算不得本事,直到十年前那破关一剑,真正令年轻一辈弟子为之战栗
彼时单烽深陷白塔湖血案,被关入湖底火牢中,舫主昏迷,各峰首座在此案上僵持不定,率先发难的却是外人。仙盟先受其乱,雷云宗宗主率仙盟中大小十余宗门,以单烽昔年狂悖无度,涂炭生灵为借口,悍然围逼羲和大阵,非要舫主亲自出面,交出其人伏诛不可。声势之盛,整座羲和舫皆笼罩在九天雷云化作的漩涡中。
等候他们的,却是霜天破晓阵洞开的一线。方圆千里的雪鬼皆爆沸若狂,向那一线破绽潮涌。正当仙盟众人痛斥祸水东引的卑鄙手段时,燕烬亭孤身当关,折火狱紫薇一枝,只此破空一剑
棘枝剑鸣三千里,漫天星火俱东倾!
雪鬼的啸叫是在一瞬间沉寂的。铺天盖地的天火流星坠地后,羲和舫周围只剩雪鬼化作的白汽,浓重得如同倒悬飞瀑一般。仙盟众人却毫发无损,火树银花以令人屏息的威势和堪称恐怖的掌控力偏移一寸,抹去了他们身周的雪鬼,仅此而已。
“欲来拜会,先谒舫主,”自火雾深处传来的,是一道颇为年轻,却毫无温度的声音,泠泠仿佛铁石相击,“不速之客,便如群鬼!”
自那之后,舫主依旧半昏半醒,肪内依旧纷争不断,却再无外人敢进犯羲和舫半步。
燕烬亭依旧深居紫薇台,照拂他的火狱紫薇。燕氏一脉世代执掌的戒律,因此在这位年轻的台尊手中,重新变得坚不可破起来。
羲和弟子好狠斗勇,最是慕强,口中争执不下的未解之谜,再添其一。燕烬亭的火树银花,若和昔年单烽的烽火不夜天一战,谁能力胜一筹?紫薇天火对上红莲业火,胜负究竟居于谁手?
薛云当然也好奇过。但此刻,在惊闻火树银花冲自己而来的同时,背后制住他的这只手,偏偏又属于恶名远扬的烽夜首座,这谜题便变得格外惊怖起来,谁胜谁负尚未可知,但他很可能变成羲和史上唯一一个同时挨上火狱紫薇和烽夜刀的普通弟子。
操,难道还得与有荣焉?
薛云脸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在单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下道:“你看我笑话?小师叔,听说你当年在干将湖底虽免死罪,却每日得挨上几百下火狱紫薇,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以为我为什么是体修?”单烽似笑非笑道,“师侄,你不行。”
“你说谁不行!”
“老子不用真火,你也撑不过三招,别想了,回你师父的母鸡翅膀底下缩着吧。”
只要不被逮着对影自怜的痛脚猛踩,单烽在口角上也鲜有败绩。在把师侄气得仰倒的同时,单烽望向小还神镜的目光里,亦多了几分探究之色。
金多宝状似游刃有余,却瞒不过他的眼睛。舫主有令,羲和弟子在外禁用真火,燕烬亭带头犯禁,连火狱紫薇都祭了出来,很快,方圆百里内的雪鬼都被引动,凡是说得上名号的雪练都会逐热而来,以诛杀他二人为首功!
这么大的排场,是泄露行踪被雪练围杀了?
还是说,白云河谷中,有着足以撬动羲和精锐的秘密?
小还神镜另一端。
火狱紫薇降临前,白云河谷横卧风雪声中。
天近破晓,天狼星已出。雪野近处折射出一条条淡白色光带,都是碾冰而成的车辙印。商道以外的地方,人迹俱灭,寒气吞吐,天地间茫茫黑灰,山势也幽微。
没有一支商队抢在这时候赶路。凡是经验老到的领队,都在远处的河谷下结阵安顿了灵马,以短暂的休整,来应对天明后的跋涉。
并非单纯地畏惧风雪,而是……
白云河谷中,正回荡着一阵幽幽的笛声,那声音极为喑哑,且方位不定,仿佛夜空中盘旋着的老鸹。雪害以来,就连三岁小儿,也对这笛声有着本能的畏惧。
那是檐冰笛的声音!
显然,在这片雪原上,正有雪练弟子往返狩猎,来人不论人数多寡,都只是献给雪灵的一炷炷肉香而已。
各地来往的商路并未断绝,天下十室九空后,雪练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杀戮,而是要从幸存者身上榨取出更多的痛苦和悔恨,为肉香平添几分滋味。宗门间少不得商队的运送供给,商队往来间,亦不知传递了多少杀戮的种子,仿佛黑白两路纵横的棋子,在满盘狼藉上心照不宣地对弈。
檐冰笛戛然而止,被天狼星照亮的一方山峦上,忽而涌上了大片洁白的影子,像是团团滚动的棉絮,四散开来,摆动着纤细的四肢
那竟然是成群的牲畜。
白马、白羊、白牛……
洁白之余,这些牲口都异常肥圆,仿佛扎满了气的尿脬,几乎能从皮毛下透出光来。哪怕太平光景,也不见得能养出这样肥硕的牲口来,它们全不知愁地散下雪山,慢慢啃食着雪底的什么东西。
白马最快,绕着山脚踱步,白羊次之,挤在山壁上绒绒地攒动,仅有的几头白牛则伏在山顶雪窝里。不论远近,所有牲畜都以这座雪山为界,不肯踏出半步,仿佛颈上套着缰绳。
风雪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放牧!
第七十四章 紫薇意
一枚残破的小还神镜半埋在污雪中,断断续续地折射出几行残字来。
【雪牧童……风雪为鞭,驭使牛羊……勿食……】
一头红鼻白牛凑过来,舌头一卷。尚未载入小还神镜中的一段遗言含恨化作光点,从它齿中迸了出来。
咔嚓!
有小还神镜碎在这地方,便意味着至少有一队仙盟弟子遇险,他们如今何在?
红鼻牛全不在意自己吃了什么,牛嘴每一张阖,便裹着成斗成升的积雪和岩石,涌入无底洞一般的腹中,让它的身体膨胀到了爆裂的边缘。这样的吃法,雪山很快就被它掘开了口子,越来越多的牛羊如蚁群般进出山体,窟窿连着窟窿,渐渐有了梁柱和宫宇的轮廓
显然,它们并不只是贪食,而是在主人的驱驰下,以雪山为地基,修筑着一座巨大的宫殿!
红鼻牛身体胀大得如小山,摇摇晃晃间,竟翻倒在一块平坦的山岩上,团团滚了几圈,一双牛耳惊恐地扑闪着,虽隔开了风雪,却没能挡住幽幽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