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由小童孤身驾车,这碾香车自然极轻极小,蝉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剔透,披了一层由避风丝织成的车罩,用来隔绝灰尘与气味。
杏花娘子推开窗,向着单烽道:“运丝!”
她对沾了气味的明光丝嫌恶至极,单手掩鼻,银剪一挥,大股丝线向单烽倾泻而下。单烽眼明手快地抱住了,便要向碾香车里塞。
小童连连摆手道:“嗳,都沾了灰了,好生粗鲁。”
单烽道:“谢城主急着做衣裳呢。”
第六十九章 不胜衣
“阿嚏怎么还有麝金雀的味道!”
单烽面不改色道:“城主今日改换了口味。”
“好吧,”小童也不管他的鬼话,古怪道,“不过,你可不许上车,最多追着车跑!”
单烽这回倒没什么异议,跟着碾香车一路穿街过巷,小童一边赶车,一边轻轻嘟囔着,那话音便被一阵阵送到单烽耳中。
“一万灵铢……两万灵铢……五万灵铢……”
单烽饶有兴致道:“小道友,好大一笔生意啊。”
“我在替你算账呢,”车过某处高门大院,小童忽地勒停灵马,朝他咯咯地一笑,“送这一趟废丝,你已经欠了霜绸娘子二十万的灵铢喽!到了,霜绸娘子茉莉号碾香车回来了,且开一开门吧!”
天衣坊的如意门紧闭着,门上挂了许多朱红小牌,罗列着碾香车归来的时间,和载运的丝线布料。门外则斜挽着一幅湖水蓝的绉纱帘,望之如烟,飞雪都避在帘外,更无半点纤尘。
里头人声嘈杂,都是匆匆的脚步声,却没一个来应门的。
小童跺脚道:“霜绸娘子忙得很,才不见外人呢,你别愣着呀,杏花姑姑没教过你么,信物!”
单烽袖中的银白蚕茧跳动着,吐出一束雪丝,飞快缠在门环上,哐哐哐地敲击起来。
“来了来了!”有个清亮的女声不断逼近门边,应声的同时,也不知向谁发着脾气,“人呢?不见了,这一会儿就不见了?他刚刚撞烂了我整整三匹曦光锦,又踏翻了十架织机,这会儿又学会飞了找不到?我都认出来了,那小子衣上有刀剑红莲纹,是羲和舫的人,我呸,羲和舫养出来的不是莽夫粗汉,就是妖魔鬼怪,要是让我抓着了,非泼他一脸浆衣水不可”
单烽:“……”
他抓着襟口的刀剑红莲纹,若无其事地掖了进去。
下一个瞬间,如意门被一把推开,哗地涌出一道身着碧青霓裳的身影。修道者大多不出年岁,来人面貌体态宛如少女,云鬓高耸,却含怒坠向腮边,衬得双目更是火光灼灼。
“送明光丝?这会儿才来?”
小童吐吐舌头,指着头上的茉莉花帽道:“霜绸娘子,花儿都没冻蔫呢,我可一刻都没耽搁。运丝的,快卸货吧。”
他这么一催,霜绸娘子的目光便刷地扫向了单烽。
她看人不看脸,只在襟口和衣角一扫:“刚进城,杏花姑姑就让你来运丝?”
单烽道:“顺道而已,想向霜绸娘子讨个方便。”
他扯开避尘网,抱出一团明光丝来,动作不可谓不轻柔,霜绸娘子抱臂道:“不用进门,放地上。”
单烽挑眉,问小童:“就这样?这便好了?”
小童却噌地窜了起来,连着奔出数步:“别问我,我不知道!”
“拿算筹来!”霜绸娘子拿足尖将明光丝一踢,立时有绣娘捧了只绢袋来,里头的算筹如活物般,一支接一支腾到了半空,哗哗地盘算起来。
“明光丝,一两是五千灵铢,八两算作四万灵铢。用的是品相极佳的珠母茧,得升到四万八千灵铢,城主有一身烟云绡的罩衫,用来镶边正合宜。你听清楚了,还有什么要算的?”
单烽道:“我就是个运货的,这样的高价,自然没有二话。我想顺带问问娘子,贵地可有夔纹铜与秘银砂?若没有,稍逊一等的也成。”
“稍逊一等?”霜绸娘子双眉倒竖,“我这儿梁上悬的,地上铺的,哪一样不是奇珍,就你提的那些东西,织机上随处可见……”
她想起什么,向门里回头。
几个绣娘忙揽住她手臂,连哄带劝道:“叶姐姐,别看了,别看了,省得又伤心生气!”
也难怪她气恨到了这份上,天衣坊里正是一片狼藉。
这一眼望去,只见院子里残缎纷飞,那些轻盈的丝绒被风一吹,盘旋着不肯坠地,绣娘们脚步匆匆,只得拿扇子去扑。地上更是烂锦逶迤,倒翻着十来架织机,竟找不出能落脚的地方,说是遭了贼害也不为过。
叶霜绸用力捂住了心口,跌坐在院中秋千架上。
仙子们涌到她身边,顺气的顺气,掐脉的掐脉,扇风的扇风,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道:“都怪那小子,失魂落魄的,去哪儿不好,非冲进绣坊里发疯。”
“叶姐姐,别气了,他扯坏了那么多曦光锦,身上勾了丝,跑不远的,等捉住他再算账。”
“羲和舫的男子,就是粗鲁!难怪城主禁火,果然有他的道理。”
单烽早年除魔时行事粗暴,磋磨弟子时更如活阎王一般,已被各路敌友骂得刀枪不入了,此时只是事不关己地应和道:“岂有此理!”
叶霜绸按着额头,忽而从眼皮底下掠了他一眼,叹息道:“好了,别劝我了。我也没发什么火,单只是愁,那羲和弟子就一身破破烂烂的金翎衣,就是抓住了也赔不起。可怜殿下身子骨总不见好,寻常丝缎都消受不起,如今更是连身称心的衣裳也没有了。”
单烽心道谢泓衣那样子,就是身中了瘟毒,手刃上几尊尸位神也不在话下,怎么在她口中就弱不胜衣起来了。
谁知叶霜绸说到伤心处,双手抓着秋千藤,珠泪滚滚而下。单烽生平最怕人垂泪羲和舫里盛传眼泪乃是五情之浊,容易玷污心火,于修行大有妨碍他真火虽熄,仍退了一步,旋即顿住了。
倒不是心有不忍,只是他的目光恰撞见一幅翻倒的绣棚,绢布脏污,上头插的银针却寒光湛湛。
再一扫,镇布用的夔纹铜卧兔亦倒插在秋千架下,被叶霜绸以绣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踢着。
夔纹铜,秘银砂。还当真是满地都是!
单烽道:“叶仙子不必伤怀,年轻弟子或许穷酸,但说不准有个金光闪闪的师尊,有事师尊服其劳,也是应当。”
她破涕为笑:“我想也是,羲和这样的名门正宗,就是师父赔不起,也应有些师叔师伯为其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