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叠知道闻人湙心里怕是挣扎过千百回了,他也犯不着去劝两句。容莺寄来的信都被暗中送到了此处,闻人湙每日都要细细看上几遍,再妥帖整齐地放入匣中。这几日都无书信送来,他便整日沉默不说话,时常在院子里站着不知在等什么。
李皎从前为了控制闻人湙,早给他下了毒,白简宁的母亲死后,她便与李皎决裂,看破红尘不再入世。闻人湙拖着病体去请她,暗中让她助自己化解体内的毒。隔了多年,他本以为体内残毒也该尽了,然而李皎果然够心狠,这两年都还算平稳,然而不过是沉睡的毒蛇,如今时日已到,他大限将至。
闻人湙送走容莺,更多的也是不想让她看着自己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白简宁替他解毒并未有完全的把握,如今他不得不殊死一搏,赶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报仇雪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许三叠见他死到临头了还淡然自若,心里不禁憋闷,问他:“你当真不怕死,还有心情看果子呢?”
“怕又有何用。”
“你还真怕死了,从前快死了不是还说‘生之我幸,死亦我命’吗?怎得如今反而想不开了?”
闻人湙摘下一枚青果,在指间揉捏着,回答道:“我与她相守短暂几月,还有许多未完的心愿,如此便死去,我的确心有不甘。”
他去年酿了几坛青梅酒,本想日后挖出来与容莺共饮。本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却不曾想如今竟成了他的奢望,连拥有与她的日后都如此艰难。
他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几次克制才按捺住不去回信,让二人暂且断了往来。如今以他的病体再想逐鹿天下是难了,但若能破釜沉舟的博上一回,未必不能达成夙愿。届时容恪便是天命之君,他会将自己身边信得过的人留给他,以保证容莺往后能一生喜乐无忧。
倘若真的败了,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有他在朝臣中的心腹,再加上他早已为容莺备好的后路,只要容莺将他的人头献上,她便是一个忍辱负重手刃仇人的救国公主。会有人替她说情,即便是为此,皇室也不得不善待她。
闻人湙想过,若他死了,容莺需要陪着他一起死。
可他到底是舍不得,他仍旧想让容莺好好活着。如果他就这般死了,容莺对他的爱并不深切,很快就能忘了他重新开始。兴许会是梁歇,她一向仰慕梁歇这样的人。
闻人湙每次想到容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与旁人成亲生子恩爱一生,他便嫉妒得要发狂。
因此他心思缜密,要替容莺铺好路,即便他不在,她也能日日回想起他做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长久,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倘若当真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他也只会死在容莺手上,用自己的命成全她,让她此生都将他牢牢记住。
83. 身殒 殒命洛阳
容曦的女儿和平安差不多月份, 李愿宁曾远远见过她几次,托人将一些长命锁银项圈之类的小孩儿物件送给了她。都是之前为平安打造的,只是没想到平安还不曾用上就遭了难。容曦对此十分不满, 按道理李愿宁该算她的弟媳, 如今背叛了朝廷转投闻人湙之流,她自然是多有不齿。约莫也是这个原因, 自从回到长安后李愿宁从未去拜见过她, 即便是想看看容曦的女儿容妱, 也只是隔着很远瞧上一眼。
容曦并不待见这个与赵勉所生的孩子, 产子后便让人将她从身边带走, 不哄她也不抱她, 即便孩子哭哑了嗓子也不多看一眼。
小容妱的名字是闻人湙取的,容莺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王馥雪的儿子年纪小, 对容莺却有印象,因此时常黏着她, 还会问她萧成器何时回来。城中那些关于萧成器王馥雪的风言风语,起初容莺是不信的, 直到王馥雪毫不避讳地问起了她与闻人湙的房事, 并在她面前好一番点评萧成器, 她这才知道传言非虚。
杏花落尽,闻人湙始终没有消息,容莺的信石沉大海,一直到夏至将近,听闻洛阳军中躁动生乱,容霁趁机攻城,洛阳危在旦夕。
而后不久,洛阳那边传来急报, 容霁领军占据洛阳,而闻人湙旧疾复发又被刺客围攻,已经殒命在了无名山丘。
容霁乘胜追击,萧成器退守潼关与他殊死一战,落败之后战死,余部仓皇而逃。
消息如蔓延的烈火如何也阻止不了,京城百姓开始惶惶不安,而长安众官员也渐渐开始人心松动,生了要投敌的心思。奈何赵勉如今大权在握,又是个笑里藏刀的阴狠人物,谁也不敢将这心思放到明面上来。更何况长安还有容恪这尊大煞神,在关外驻守多年,容恪血性不比普通的官宦子弟,砍人是从来都不眨眼的。
容莺早已放弃了给洛阳寄信,得知这样的消息时脸上并无悲戚,只是呆站在庭中许久,最后才失了魂一般动作僵硬的走回房中。
闻人湙败了。
容莺努力消化“帝师殒命”四个字,分明简洁明了,她却像听不懂了一般。
闻人湙竟会败,他运筹帷幄这么多年,辛苦经营到了今日,却还是栽在了洛阳,死得也不甚壮烈,让人只能生出几分惋惜来。
若他身体康健,以他的雄才伟略本可以逐鹿天下。
容莺听到了各种人对他身死一事发出的感叹,似是说他英年早逝实在可怜,又说他是逆天而行死了也是平常。
容莺没有他们想得那样多,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渐渐的眼睛也十分酸涩,一直撑到容恪闯进院子推门而入,将她一把拥到怀中。
容莺这才眨了眨干涩的眼,泪水顷刻间滚落。
“阿莺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容莺的额头抵在他冰冷的铁甲上,茫然道:“三哥,临别前他问我何时成亲,我并未回答。你且告诉我,他是真的死了吗?”
容恪沉默着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容莺坐直身子,自言自语般说起来。“我大抵心中还有怨气,即便是与闻人湙在一起,也是因为他最合适,始终不肯对他承认是我念着他想着他。你说在人死前最后一刻,心中会想起什么事来,他可会想到我,心中是否有憾……”
容恪知晓容莺与闻人湙之间纠葛甚多,见她神情恍惚不愿相信,便也有些不忍了,叹息道:“成王败寇,他早该知道有今日。”
容恪的话显然不起什么作用,容莺突然就消沉了下去,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不出,王馥雪的消息要比她更灵通,潼关危难时便马不停蹄赶去寻找萧成器,
腹地各处失陷,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有拼死守住长安城争取生机。
容恪在阵前遇到了容麒,与他在两军交战时破口大骂,容麒显然骂不过在军中混迹多年的将军,最后气急了便一顿猛攻,反让李愿宁找出破绽给生擒了。荣国公也没能幸免,被一同带了回去。虽说战败是容麒用兵无能又不受将士信服的缘故,却也跟容霁背后的暗算离不开干系。
容麒欺负容莺也不是一两次了,因此在杀他之前,赵勉还好心叫来了容莺。
她漠然地站在容恪身后,偶尔迎上容麒仇视的目光。
荣国公为容麒早已操碎了心,一身脊背挺得笔直,也不肯辱没了风骨气节。
临刑前容曦闯了过来,将众人推开,哭着抱住了衣发凌乱的荣国公,而容麒则在一边急忙求她想办法。
“赵勉,算我求你,放了我阿弟与舅父!”容曦绝望地仰起头,眼白中爬着红血丝,眼泪在打着转始终不曾流下,悲戚之下显得表情有几分狰狞。
容曦扑过来求赵勉,又一一去向容恪等人求饶,几乎是强忍着哭腔,憋着眼泪道:“容莺容恪,我们才是一家人,仅仅是放他们一条性命而已,你们帮帮我,我们可是手足亲人,为何要彼此相残!”
容恪面色冷硬,刀剑上凝着风干的血珠,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尊杀神,吐出来的话也冷漠至极:“手足相残?此话你该先问问你的好弟弟,我将他当兄弟,他又是如何算计我性命,算计我军中数万将士,今日他的血必将用来告慰那些惨死之人的冤魂。”
容莺沉默着没说话,如局外人一般,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容曦绝望地伏在地上,见无一人来帮自己说话,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面上满是辛酸怨恨。赵勉无奈去扶她起身,容曦却突然朝他跪了下来,颤抖着肩膀不抬头,生怕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几乎是祈求地说:“赵勉,我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好可以,我只求你放他们,日后我再也不忤逆你的意思,再也不骄纵跋扈,即便你要让我为奴为婢,要折辱还是要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他们,我什么都心甘情愿。”
赵勉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曦,高高在上即便是被拉下高台也不敢骄傲的人,今日却穿着一身华服,跪在一个她从前肆意羞辱打骂的人面前,做尽卑微模样苦苦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