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少楠楞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哈”,仿佛听到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知足?林琛,你有没有试过,用六年的时间来等一个人的重新出现?”
三言两语,噬骨穿心。林琛也听得有些动容。
世间万物,其实无所谓缘浅缘深,都抵不过一个流年平淡,只需要一份漫长的寂寞,就足够用来幻灭一切。六年,已是半个轮回的等待,两千多个日夜里,除了生老病死,如果到了连时光都不可易改的地步,那又该是用尽了何等坚决的力量才能够抵御。
时间如白驹过隙,名利场里从来不乏逢场作戏的故事,歌台舞榭之中,像他们这样的出身,又有多少人能够守住最初的纯真而不变的。
林琛并非不信他的苦,因为这些,他亦是感同身受。却还是淡笑相诘:
“那么,你六年前干什么去了?”
爱如硝烟散如酒(修)
六年前,六年前。岳少楠这辈子最听不得的一句话,就是有人声称对自己的人生不后悔、不难过。有一次跟海关的人吃饭,酒下去几巡,话也密了,一个相熟的处长忽然神神秘秘的凑过来:
“岳少,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啥活着?钱,权力,女人,你敢说你不爱?干我们这行的,是天时地利。啥叫原则?没原则的事我干的多了,说三尺之内有神明,我信。可我也没杀人放火、掖着藏着。我早就准备好了可能有那么一天,这些都可能会噗的一下变成个肥皂泡。可我不会后悔,我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先享受了再说。”
隔了几年,却已是在电视上再见到。很有名的法制节目,墨黑的背景,灰色的囚服,侧面强光,照的他的脸半明半暗,涕泪纵横的在忏悔,活像八点档的剧本。只有那眼神里是分明的绝望。
岳少楠想,如果他不后悔,又哪来的绝望。他当时以为他早已准备的充分,什么也都豁的出去,他以为对于结果他可以背负、可以承担、可以忍受,可以不管不顾、抽刀断水。岳少楠早就知道,当那位处长敢于那样说的时候,那不过是因为,他千算万算,终是算不到他尚未经历过的“假如失去”。
不真到那一刻,什么都只能是自欺欺人的想象。到末了,谁悔谁知道,谁痛谁知道。
就像他们六年前的分别。
准备和顾颖鹿分手那天,连天气都应景,微雨的秋夜,淅淅沥沥的在加深着又一层的寒天。岳少楠本以为他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撑过去,等抽丝剥茧的看进去,才发觉其中的凶险。而他除了孤注一掷,也已并没有其它路可走。
但是,他不敢,也不能拿她来一起赌。如果是一场连他也无法把握的明天,他怎么舍得让她一起来冒险。
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忘记了早已打好的腹稿。两个人都傻傻的站在一把伞下,同时张了口,看着对方,又合上。他慢慢将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柔润光洁的靡颜腻理,忘情的向她吻过去,鼻息间呼吸着她的清甜,叹息着,辗转着,唇齿间近乎痴迷的低吟着她的小名,手臂扶在她发丝覆盖的后颈上,不断在用力加深着这个吻,直要天长地久成埃尘。
而分手的话却是毫无预兆的由她先说了出来,轻而坚决的忽然将他推开,仿佛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
“我受够你了,所以我爱上了别人。你走……滚!”
那一瞬岳少楠有些不提防顾颖鹿会对他说出一个“滚”字,这该是她的字典里再狠戾不过的一个字眼了吧。心脏骤缩了一下,终是释然。是啊,她的确是忍受了他太久。她那样爱着他,他却给不了她同样的缱绻,她一直为他等待和宽容,他并不是瞎子。
岳少楠在转身的时候,甚至是在故意忽略某些直觉的在骗自己去想,既然她爱上了别人,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只有伞飘零在原地,却再也看不见她。
他想到了她回去的路很远,也很黑,想到了她是要一个人穿过这片冷雨。那一刻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已追出去的脚步,终于还是生生顿住,生生定在了原地。然后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无从兑换明天。然后,是这样两千多个日夜。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信过她扔下的那句话,他只是不得不生生把那句“为什么”咽进了心里去。此后,他甚至已经悔到会去想,即使是他只有万分之一赢的机会,那个夜晚,他又凭什么可以试图去替她做出分开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她甚至都没有留给他来承担的机会。
然后,她就这样消失。甚至没有留给他今后可以自责的资格。
因为最后不是他想要分手,而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决而吝啬。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从他的世界干脆的抽身而去。
他恨她连让他恨自己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恨到只能用后悔来惩罚自己。
那天回去他在夜总会里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吐出的液体中已全是血丝。后来是魏东遥去接他出院,似乎是很随意的向他说了一句:
“鹿鹿出国了。”
岳少楠只是“哦”了一声后,话题就很自然的转向了别处,始终是无所谓她走的时间、去向何方、因何而走。魏东遥当时却难得的向他冷了脸,打断他:
“我说,鹿鹿出国了。”
岳少楠这才停下话题,有些奇怪似得抬头看了魏东遥一眼,只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哦,出去挺好。不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无心再去研究魏东遥当时那副古怪的表情,这也成为两人之间最后一次提及“鹿鹿”这个名字。直到六年后的昨天。
门把手一转,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岳少楠从落地窗前转回身来。敢不敲门就进他办公室的人,除了周雪灵也没别人了。
岳少楠是在她七岁那年认识她。都说七八岁的孩子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因为他们有着最强烈的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也果然是这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闹了一出冰窟惊魂。当然,同时经历冰窟惊魂的还有林琛和魏东遥。
那年他和东遥刚上初一,林琛读初三,被他们一起救下来的周雪灵还是个刚读小学的小毛丫头。几家大人互相间关系都不错,为了方便照顾就把三个大少爷都放在一间病房里。
其实那种危机的情况下,岳少楠他们也根本记不清那个丫头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病房门口忽然站了个小姑娘,也穿着病号服,嘴里含着一根手指,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并排躺着的三个男孩,忽然指着他说:
“噢,我认得你,你就是救了我的少楠哥哥!”
魏东遥在一旁怪叫一声:“呦,这谁家小没良心的丫头片子啊!明明三个救命恩人,怎么就认得他一个!”
周雪灵侧着头研究了一下,脆生生的答了:“嗯,我也认得你,你是跟我一起被少楠哥哥救出来的那个。”
魏东遥有点被噎住了,苦笑着:“小姑奶奶,你可真帮衬我。就赶上这么一回被你少楠哥哥灭了的时候,你到看得清楚。”
林琛听魏东遥的话,也有些被这个小丫头逗乐了,魏东遥已经向林琛指过来:
“那这个呢?要没这个林琛哥哥,咱们俩都得,呃!”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林琛也饶有兴味的看着周雪灵,见她有些困惑的抓了抓留着齐刘海的发顶,打量了林琛半晌,才老老实实的说:
“额,林琛哥哥,我后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那,那也谢谢你!”
转眼间年华荏苒,人生中早已凋零了初见时的记忆。
周雪灵一进门就看到落地窗前孑然孤立的剪影,这样的姿态,她已是再熟悉不过。几步跳到岳少楠跟前,打断了他的怔忡,问道:
“少楠哥哥,你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