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遥往沙发里一靠,看着天花板随口应了句:“去大堡礁潜水了。”
语气里却是自我放逐般的落落寡欢。仿佛他不是去潜水,而是从洋面上被迫坠入的深海。
不等她分辨清楚,他的下句话已立即接上:“我一回来就听说那小子混闹的事,你这个知心姐姐当的不错,比我这个哥哥称职些。”
她这才舒了口气,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也别整天就知道对弟弟摆出张臭脸,有话就好好说,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心里有自己主意的。”
坐了没一会儿,她已注意到他电话不断,也听得出是什么内容。他倒也不避着她,调情的话全都说的十分顺嘴。
于是调侃他:“看来这趟艳遇不少啊?”
他沉默了一下,坦然一笑:“有艳遇不要,这是我魏东遥的风格么?”
她挑眉作思索状,很敦厚的语气答他:“相当不是!”
他从鼻腔里喷了一声笑出来,她也暗自松了口气。这样才该是他正常的生活吧。
她看着他出了门,打开音乐,关掉所有的灯光,一个人在窗边站着,背后是一屋子的黑暗和德彪西的乐章《大海》。
她听到房门响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东遥一步一步又向她走回来,她知道他是有钥匙的,但一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而复返。
东遥按掉了音乐,他知道那是岳少楠最常听的交响乐章。它源于德彪西的记忆而来。他站在她跟前说:
“我在楼下没看到灯光,回来看看你。”
她泪流满面的抱住他,却发不出声音。他过了很久才把手轻轻扶在她的肩上,在黑暗里注视着她,说:
“你知道吗。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其实你一直都是这么勇敢,鹿鹿,我们回去吧,去面对。”
他专注而认真的看着她,语气中弥漫着深刻的忧伤,眸光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旷世繁华的中央
一个故事,如果知道了结局你还会不会去看?
一段旅程,如果知道了归途你还会不会去走?
红尘熙攘,繁华千里,那对于魏东遥却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他知道顾颖鹿心底永远不能忘记那个人,他也知道带她回来将意味着什么。纵然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带着她回到了这个城市。
他们就这样回来,相安无事的一起继续岁月流年,他给她时间,也给她空间,从不给她干扰,从不令她张惶。他只是把自己站在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的距离之外,不紧不慢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事情,永远是那样程朱在胸的坦然,他只要她跟着她自己的心去走路。直到东遥再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在往事中沉湎挣扎,直到连他也打算彻底放开往事去跟她重新开始。
顾颖鹿已只有从回忆里才能够体会出,曾经那样的一个能够令她心安的距离,东遥在给予了她整整六年这样的距离时,他自己又该有多难。不能近,不能远,却又无孔不入的包裹在她周围。该有多为难?
命运其实谁也没放过。原来,他们三个全都是那个含笑饮毒酒的人。
CNN的画面缭乱,里面有战火纷飞,有流离失所。生活有多少阳光,背后就有多少暗影。就像命运曾经带给她的,给了她这样,必然要取走她那样,从不会允许有人可以得意的过它。
但无论如何,它不能够再带走东遥。谁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他。岳少楠曾在那个电影散场的人潮中俯首叫她“傻丫头”,很多年里,这句话总是痒痒的挠在顾颖鹿的耳边,任是人世如茫,流光如川,也都不曾淡去。如果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傻瓜,可是东遥,谁又是你的傻瓜?
顾颖鹿已只能站在电视前,摇摇欲坠。她只能在心底无声的绝望:东遥一定不能有事。她不是没有想起来要去求证新闻的内容,但是她已经被清晨那个没有接到的电话所吓住。
离开电视屏幕,顾颖鹿木然滑落自己的座位。面前摊放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东遥的那个私人号码,1390的绝版号段,尾数是一长串的6。她只扫过一眼,从未去记。回国前,他帮她存进通讯簿时说:
“不论我在哪里,这个号码会保持畅通。”
即使是严肃的话,口气里也仍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但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转身就将它从SIM卡里删掉,自从他穿越时区从西雅图赶回她身边的那个早晨,她就已对他下定过决心: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她困守。而他也从未用这个号码给她打过电话,于是就这样,她连一个最是拉风不过的电话号码都不曾记住。
她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只是在胆怯而茫然的去瞪着那个号码。那个号码的主人予她一生光明,她却无以为报。如果她与岳少楠的重逢,需要以东遥在选择远避他乡时遇到意外为代价,还让她此生如何能够再去面对自己。很多年前她曾告诉过一个少年,要他面对自己才能学会真的长大。但是这件事,也真的很难。她本能的想一头扎进沙堆里,偶尔做做鸵鸟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还能假装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编辑大厅里渐渐有了人声,周围也开始此起彼伏着电话铃声。国际版的新闻编辑接了几个电话,匆匆忙忙的直奔离顾颖鹿不远的一位深度版记者而来,两个人交流着新闻线索,声音时高时低,“正东集团”的字眼若有若无的向顾颖鹿的耳朵里钻了过来。
顾颖鹿从来也没有试过此时这样的心浮气躁,竟是一秒钟也不想再在这个信息集散的场所继续待下去。外面正是数九寒天,即使无风,空气也如同刀割般的凌烈。
顾颖鹿站在报社前的十字路口,单薄而茫然。
仿佛还是在昨天,她把他的车停在这个街角,看着他呼吸均匀,脸上挂着笑意盈盈。她数着他额前发际里的三个旋,还说她要去占了他的巢穴。他依依不舍的贴在她耳边吹着气,那气息暖洋洋的拂过她的颈窝,他说:
“乖乖等着我回来接你。”(石桥购买整理)
他霸道的说:“不许再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谁介绍的也不行!乖乖等着我回来接你。”
他果然回来接她,披着一肩清雪,半身茫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微笑的向他而来。一动不动。
在那个世间平安的雪夜,她曾只为他展露欢颜。青史之外,记忆之前,他等待了多久这样的微笑?她已就在眼前,只向他而来。他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走近,看着她的越来越近,却相思如雪。
他知,他已将等不到她。
她其实心知他那日究竟是所为何去。但在那一刻,她是真的只在等他。他也真的回来接她。却是要亲手将她送回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命运偏偏要为她织结而出一个这样的轮回。一夜之间,天崩地陷,日月颠覆。
而在那时光两端,过去未来,他没有选择。他知,他一直知。
顾颖鹿漫无目的地喁喁独行,周围是车水马龙,她站在这旷世繁华的中央,孤茫。
【东遥番外】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荏苒之间,我三十岁了。倒退六年,那时我最好的兄弟叫岳少楠。
我和他一起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同一间大学,然后同样学着金融专业。货币银行学、证券投资管理、概率论、数理统计……在那些鎏金华年里,我们每天都要跟各种各样的数字打交道。我跟他逢考必赌,实力本在伯仲之间,就只赌谁最快出考场,但往往我能十赌七胜。不是因为我学的比他好,是因为他总会在那些理性的数字间权衡进去太多情感的因素,这些东西牵绊住了他的速度和判断。我嘲他有妇人之仁,他讽我是邪气太盛。
我并不承认是我太“邪”,我不过是看的开罢了。对于我来说,生活曾经很简单。
因为数字真是一个太逻辑、太繁可化简的东西。世间万物,归纳到最后,无非都是从1到0的不同组合。比如,每天摄入多少数字的热量,才能保证我茁壮成长为一个为祸人间的桃花妖孽。再比如,刚刚从我眼前走过去的应该是34D,而且,唔……那数字应该是84、62、86……
一桌一椅一张床,一栋房子一个约会一场球赛,无论是82年的Lafite红酒,还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在我看来,最后的真相都只是一个数字的标底。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过是一场数字化的进程。每天一睁眼,从房贷交通燃气读数,到股指地皮经济指数,甚至政策天气科研结果,归根结底都是一个个可量化的数字。因此,所谓理想,我从不信崇高,都无非是对各种数字的或追逐或挑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