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顾颖鹿任东遥将她环在手里往外走。柔顺的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弱弱的,瘦骨伶仃的,不能自主的,没有分量的顺从。

她太安静。东遥忽然感到脊背上一阵的寒毛倒竖,心脏骤缩起来,立即一转身将她安放在走廊的座椅上,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安静,一时间竟是不敢跟她说话。脑子里飞快的在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像这样的安静下来,脸色已是剧变,全然失了本是惊鸿流丹的气度和一贯的丰神修仪,其实这些天里他又何曾再有过如此种种,看上去脸庞轮廓的线条愈发清晰,下巴和唇边青青浅浅的冒了胡茬出来,眼眶深陷,眼中布满血丝,鼻间的气息有些不稳,眉心微微透了些潮红。东遥一手半撑在她座边的椅子上,轻轻将她额前一缕垂下的发丝抿到耳后,手扶在她肩头,尽量放平了声音:

“鹿鹿,少楠他最要面子了,一定不想被人看到他那副模样。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着他,好不好?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都要相信他。”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是又让他还能怎么说。

顾颖鹿安静的看着东遥,手慢慢伸到他额前,轻声说:

“你在发烧。”

东遥怔了一下,已经绷紧的心略微松了。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唇边轻轻摩挲着,口齿略有些不清的答道:

“我没事。医院里温度高。来,靠过来,闭上眼睛。”已起身坐到她身边,揽过她倚着自己。顾颖鹿轻轻靠着他的肩侧,闭着眼睛低语呢喃:

“东遥,你究竟为我担过多少心呢。在那个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你一个人对着我的时候,是谁来给你希望呢……”

揽在她身侧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下巴压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浓浊的声音,“你这个傻丫头……好好的想这些干什么。”

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ICU里仍是慌忙的一片,心里忽然放下了所有的煎熬,东遥揽着她,手中仿佛揽着的是经历三生的不舍。

“我们俩从小打到大,我记得那会儿我们都才四五岁,我刚被我爸转进军区内部上幼儿园。园里有个海盗船,自由活动的时候少楠带着一帮孩子聚在那玩儿,他就那么站在船中间,特别神气的在指挥着两头的小孩儿怎么样能把船晃的更高。我其实不爱那东西,嫌晕,可就受不了看见他那么神气活现的模样,然后就带着另外一拨孩子冲上去跟他们抢。打的天昏地暗的,全被老师揪回去蹲墙角。第二天又打,就这样两拨人连着打了一礼拜,老师都要抓狂了,可又不敢管我,连累了好几个跟着的孩子被关禁闭。后来他找我说单挑,谁也别扶东西站中间,等船悠起来以后看谁坚持站稳的时间长。一上去我就知道自己真是逞能逞大发了,因为我小时候晕车!还没等晃两下脸都白了,在我马上就要丢人现眼的时候,他忽然揪着我衣领就跟我一起从船边上滚下去,爬起来小大人一样拍拍身上的灰说:平局,以后一拨人一天。我心怀鬼胎的自然也鸣金收兵,幼儿园里就这样消停了几天。我开始还真以为是他也站不住了,等后来再看他玩海盗船,那颗小心眼里才回过味儿来,这混蛋众目睽睽之下他让我呢!我魏东遥是谁啊!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呢!就这样,我跟他的梁子算是再也解不开了。”

东遥唇角堆起一抹笑意,原来,认识他是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呢。

“我小时候可真是把这辈子的捣蛋事都做尽了,爬树掏鸟窝、弹弓打轮胎这种事都不用说了,溜到警卫连的小厨房往人家可乐里兑辣椒面进去、往人家晾的床单上"画地图"、还爬到天台上把大院里养的一窝信鸽给偷出来烤吃了。满院子人,看见我领着的那撮儿屁孩子是没有一个不头疼的。上小学那会儿,中午趁大人都睡觉了,领一帮孩子疯,后来窜到一个在建的营区工地里,碰到少楠他们,一帮小孩就搞官兵打仗,玩儿命的互相追,我在后头咬着少楠不放,看他从一垛快两米高的砖墙上直直的跳下去,我看也没看的跟着就也往下跳,少楠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我摔的那惨样,又折回来把我拎起来直骂:你傻呀,有沙子堆你不走专拣水泥地跳!”

顾颖鹿轻轻笑了一声出来。回忆里正是光阴如梭,岁月静好。

“然后他就被我们这边跟上来的人给俘虏了,既然擒到老帅自然是我们赢了,但结果是我腿上打了石膏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大院里那段时间那可真是叫个清静。那时候好多东西,明明不想要,不喜欢,可一看拿在他手里头我就心里痒痒。变形金刚、铁臂阿童木、小手枪……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那些个东西,就死活要他手里的。他有时候压根是逗着我就是不给,他知道我真拿到手里,转手就是个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瞧着他不顺眼,我那个时候的张狂劲儿,现在想想都可笑。后来我们一块儿学抽烟,一块儿学喝酒,一起上大学,一起做生意,就除了没一块儿泡过妞。我那会儿喜欢在女孩儿堆里打滚,惹了一身风流债。但少楠在感情上有洁癖,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没事就坏我点儿约会,为这个两个人长大后也没少去互相寒碜。这回总算是都整全了,谁想得到,我们最终会一块儿遇到了你。”

“回头看看,才发现其实去挑衅的那个人一直就是我,而他,他是在容我去向他找别扭,我那时候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脾气又臭又硬,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这样一路走下来,明明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视的对手和朋友,到了嘴上,就都比煮熟的唐老鸭还硬。”

医院的长廊里是两个静静依靠的人,将整个世界隔绝在身外。

人是怎么长大的呢?

东遥猛的扬起头,最近这种感觉是不是太多了?心里头,鼻子里,眼睛里,总是猝不及防的就像被灌了辣椒水、闻了芥末油、揉了胡椒粉。好一会儿,将脸颊紧紧贴到正伏在自己肩头倾听的脑袋上,温润的手在她头发上揉着,湿热的唇在她耳边蹭着,呢哝:

“后来我长成了人,他却长成了一棵树。就算是情路上,我也总是享尽快活的那个人,而他是忍寂自守的那棵树。因为活人永远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树生了根就只能站在原地。你是他唯一的希望,挪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少楠,他也值得你曾经那样去对他。是我错了。一辈子的兄弟,我竟然会不如你懂他。你去吧,什么也不要再想,你要把他带回来。”

顾颖鹿慢慢离开他的肩头,细软的指尖抚上东遥略有些凹陷的颊窝。看上去总是意态风流的一个男人,什么也是满不在乎的无羁,嬉笑怒骂明明都写在脸上的简单透明。她却一直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来看透的只是悄然流淌在她心底的为难。

不是猜不透。而是因为她的心从未向他敞开过。她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去体会他、了解他、靠近他。是她从未试过要去猜。他把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的自然如常,递到她面前的一切,从未见深意,从没有压力,从不用多虑,从不必亏欠,他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潇洒,仿佛什么都本来就该是这么个样子,仿佛从来就无须他用到什么力气。

他说他是个活人,活人当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会被一泡尿憋死。这是个粗俗的大道理,他不用说的更明白。人挪活,树挪死。那么她是什么?他们,她是那段要挽紧在他颈间的丈八白绫,还是那场能救他于枯萎的如绵春雨。

她要做哪样?

无需问。他已经都替她考虑妥善。

他按住她的手,视线划过,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本来就没什么肉的指掌间更是细弱的几乎透明。她是太累了。他看的心疼,只想把她捧着含着,在手心儿里在心口儿上好好的去疼着护着,可是这个任务没人能代替的了她。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却又束手无策。但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再加重她的煎熬。

他在这里帮不了她。

话里言间是温和的笃定:

“我们会一起来面对的,但不是现在。去吧,带他回来。我也需要静一下,大概还会很忙。你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傻丫头,你要好好的。没有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多久,我都会等。他将这句话咽进心里。

还有很长的路要继续走不是吗。

许你幸福

里面忙乱稍霁,大夫有些疑惑的看了会儿监护仪,抬起手背袖口往脑门上轻抹了一把,扭头向站在门口的两人招了招手。东遥抬手向顾颖鹿的发顶揉了揉,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看着她进去,东遥将自己关在门外(石桥购买整理),里面大夫已经在向她交代着什么,夹杂着许多的手势,她只是目光不移的俯望一个方向,偶尔颔首轻点。

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玻璃后凝望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掌心紧握的手机屏幕,一条短信留言定格在那个平安夜后的凌晨,狭长凤眸向它深深凝注,浅浅盛了光彩潋滟的一笑。转身。

怎么会舍得不等。哪怕地老天荒。

顾颖鹿没有抬头,她知道门外的身影已经不见。

半午的时候林琛过来,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岳少楠的行政秘书陈思域。在警守那里做好核查登记后,林琛向顾颖鹿简单介绍了一下陈思域,他看上去年纪跟林琛相仿,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久经历练的沉稳气象,随着林琛的介绍十分谦和的向顾颖鹿致意了一下,也并不多话的立在一边。

林琛皱眉看着顾颖鹿说:

“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少楠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中,这段时间陈秘书也会时常过来帮着一起照应。颖鹿,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不然……”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东遥他也会离开的不安心。”

顾颖鹿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陈秘书见状,说道:

“顾小姐,该注意的问题医生都向我反复交代过,顾小姐还是去适当休息一下吧。”又转向林琛说:“林总,这边你们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即通知你们。”

林琛点点头,答道:

“好,有劳陈秘书。目前就对外先保持少楠因肺炎入院休养的说法吧。其他的事,只能等少楠好转过来再做处理了。”

“林总言重,我跟着少楠七年多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次蒙林总和魏总信得过,本该就是我份内职责。”

说话间咬重了一下时间,视线似有深意的落向顾颖鹿。林琛一向是隔叶知林深的敏思,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当即明白过来魏东遥为何单单挑了陈思域让他带过来的原因。能在岳少楠身边稳坐这样一个机要心腹的位置,自然是共过患难而得的信任,再看他言行之间,应该也是清楚顾颖鹿和岳少楠过往的人。

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彼此心里自是进退有度。林琛于是也不再多做交代,拍拍顾颖鹿的肩,说:

“走吧,我先带你正经吃点东西去。”

也并不敢走的很远,就近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药膳汤馆。坐下,顾颖鹿带着歉意的向林琛说道:

“报社那边的工作,开始没顾上,中间想起来给靳主编打电话请假,居然十分顺利。停一个专栏不是小事,你大概也没少帮我费心,我会尽快恢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