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生听出他语气里的和缓,心中一喜,赶忙又道:“少爷,您也知道我身份尴尬的,跟后院的姨娘小姐们说不到一处去,还惹得她们不少误解,这些天恐怕也有来找您……告状的,还请少爷多担待些,莫要跟着一起误会我才是……”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叫自己不要听信那些后院妇人的谗言了。颜九龄本该顺势答应的,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又突然生出些淡淡的异样来。

他巴巴地来说这些话来,又是送汤水,又是说些跟后院女眷间的纷争,简直像极了跟别的妾室斗败后就来找夫主诉苦的妇人。可是父亲尚还健在呢,他却不去找父亲,偏偏来找自己……颜九龄胡思乱想了一通,再看王惠生,便觉得这男人神色中颇有几分刻意的柔媚之色,穿着也不甚得体,不像是来体恤继子的良母,更似、更似是……

少年心里蓦地乱了,脸颊上都升腾起一股热意,仿佛是要为自己壮胆,他大声喝道:“你放庄重些!”

王惠生还是这边等着这位大少爷回话,猝不及防就被人这么呵斥,简直是愕然了,“少、少……爷?”

颜九龄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薄红,在心里将这不知廉耻的男人狠狠唾骂了一通,语气也不由带上了几分严厉:“你既然嫁与了我父亲,自当安分守己!怎好如此、如此招摇?简直有辱门风!”

王惠生被他训斥得都愣住了,久久都不能缓过神儿来,直到见颜九龄面红耳赤的羞臊模样,才渐渐回过来一点味儿,登时也红了眼圈:“您、您说这种话……实在是太侮辱人了!”

颜九龄见他这副激动又委屈的做派,便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心中轻蔑之意愈重的同时,又控制不住地盯着男人羞耻通红的脸颊跟那双略微染上些湿意的柔黑眸子瞧,不知怎么又暗忖道,别看这男人长得一般,这副含泪欲泣的模样倒还挺招人的,怪不得父亲喜欢,又觉得怪不得他不算正经男子呢,随便说他两句,就好像要哭出来了,眼窝子竟浅成这样……

王惠生被他看得又是羞恼又是难过,知道对方是把自己当成那些不正经的浪荡货色了,气得几欲掉泪,又硬撑着不肯在小辈面前失态,拼命忍耐了一会儿,便压着哽咽说道:“我、我先回去了……”说完,他便拎起空荡荡的食盒,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

颜九龄被他扭动的丰软肥臀勾得晃了下神,心里也含了三分怒气,这男人连走个路也非要勾引人不可!真是……真是……若他是父亲,定要把人按住了好生教训教训才行!

当然,颜大少爷可不知道,他眼里这不安分的男人此时已经边忍着眼泪边去找了父亲,将自己在继子这里受的委屈一一道出,抽咽着要丈夫为自己主持公道呢。

3(“都说太太是去会奸夫的”)

不多时候,颜九龄便被颜老爷着人叫了去,他还莫名其妙着,不晓得被医生叮嘱再三要卧床静养的父亲找自己有什么事,一进门先看见王惠生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样坐在父亲床边委屈垂泪,哭得鼻头通红、泪痕交错,好不可怜,他这才恍然,原就是这男人自己先不守规矩,蓄意勾、勾引……自己,竟还有脸来告状!

颜九龄刚要翻脸,就被面色激动的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颜老爷又是中风,口齿混沌不清,他极其艰难地听懂了几个词,无外乎是骂他忤逆不孝、不敬嫡母,不过见老爷子难看发绿的脸色,恐怕也在心里嘀咕他这个年轻力盛的儿子趁自己老迈,欲对继母行不轨之事呢。

好厉害的枕头风!

颜九龄向来是个爆竹脾气,便是之前远在异国他乡、被西洋学生抱团孤立欺凌时也从未有半分收敛,如今回到自己家了,难道还要容忍这个不入流的戏子蹬鼻子上脸?当即大吵大闹、好好发作了一通,直把颜老爷气得两眼翻白,干瘪胸口不住起伏,哆嗦着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才被匆匆赶到的忠伯慌忙拦下,好声好气哄劝了一阵,他这才余怒未消地夺门而出,一人回房间生闷气去了。

没过多久,大少爷跟新太太不对付、惹得老爷险些气撅过去的消息,便像张腿儿了一般传遍了整个颜府,众人看王惠生的眼神也更加不对劲儿了。

王惠生起初是暗恨这位大少爷对自己言语轻慢、将自己看作生性浪荡的娼妇一流,有意找丈夫诉苦,也趁机上上眼药,却没想到自己虽出了一口恶气,在府里的处境却变得愈发不堪了,连后院那些劈柴烧水的粗使仆役都能在他背后骂上几句骚浪,丈夫又因为前些时日气急攻心,陷入连日的昏迷,再无人可为他做主,气得他自己蒙头哭了好几场,平日里连门都不想出了。

大少爷本是丈夫亲子,王惠生原本还以为他多少会顾及些生父的颜面,对自己好生相待,哪里想到竟是这般不假声色,对他的轻蔑简直要从眼底溢出来了,他自己又一时冲动闹了这么一出,这样下去,等老爷有朝一日西去了,剩他一人在这偌大一个颜府,他又没个孩子傍身,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糟践呢。

半年前被颜老爷看中时,他还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哪里能知道后头还有这些烦心事在等着他呢,可见人活一世,到底是来受苦的,再多的富贵荣华也早晚如云雾般散去,什么都留不下。

“……唉。”

他在自己房里满心愁苦、顾影自怜,却不知跟自己相隔了大半个府邸的颜九龄那里,同样算不得平静。

“什么东西啊!?不知道哪里来的下贱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颜家主母了!”

折腾了大半宿,把房内摆放的香炉桌椅等物件都大砸一通,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之后,颜九龄才勉强算是冷静下来,只是仍克制不住心中怒气,冷冰冰骂道:“明明是他自己穿成那样就来找我,说话还颇为轻浮,如今倒成我妄图调戏他了!忠伯,你听听外头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话!”

“少爷息怒,下人们不懂事,您多担待些……”

“我担待不起!”他冷笑道,“那些个嘴碎的,你明天就想办法给我打发出去,永不许再踏进颜家大门半步!”

忠伯无奈,只得应下:“哎,少爷。这时辰也不早了,您也早点歇息……”

颜九龄安静了会儿,神色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忠伯,你白天也看见了吧?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身子都恨不得贴我胳膊上,还摆出那么……一副做派。”

他想起那时那男人怯生生地向自己告饶,求自己不要听信姨娘们的谗言,明明是一具健壮而富有雄性气概的身子,却偏偏穿了那么身轻薄的衣裳,那料子虽然好,可一看就知道是给女子穿的,又轻又滑,根本遮不住他那个比普通男人丰满得多的胸脯,他随便动一动,那片深蜜的皮肤便在衣裳下隐隐透出点肉色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地晃,晃得自己心烦意乱,胸中躁得像是起了火,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看了。

还有他跟自己说话时那副调子,本来一把清亮的嗓子压得既柔软又低醇,尾音还习惯似的拖着,说再正经的话也像是娇嗔。颜九龄当时并不觉得违和,只是总有几分怪异感挥之不去,现在想来,大抵是惯于伺候男人了,他那时的眉眼神色,衣着行事,可完全是一副邀宠的姿态了,好像净等着自己……顺理成章呢。

果真是三教九流的出身,于这勾引男人一事上实在老道得让人心惊!他算是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栽在这荡妇手里了,便是自己这样洁身自好、不为美色所动的,当时也隐约有些招架不住……可这贱人回头就翻脸不认人了,竟还跑去找父亲告状,幸亏自己当时没有上钩,否则不正着了他的道了!

还是说,他是在恼恨自己当时不解风情,没有顺势……

呸!果真放荡!

“这……少爷,您怕是想岔了,太太他……性子单纯些,平时衣物穿着也是老爷的吩咐……”忠伯见颜九龄一副对自己的推断笃信不疑,一时呆怔出神、一时又气愤唾弃的模样,也只好代王惠生辩解几句,“您还是莫要多想了。”

颜九龄闻言便有几分不满,这老仆,总是替那个不安分的说话!立即斥道:“忠伯,我知道你是父亲的心腹,平素爱屋及乌,也少不得袒护那个荡……太太,可如今你既然被派给了我,自当以我为主,怎能替外人多言?”

到底是少年人啊,正是意气风发,听不得逆耳之言的时候,忠伯在心里苦笑着摇头,嘴上却服软:“哎,哎,少爷教训得对,老奴知错了。”

“哼,以后多加留心便是。”

“呵呵……多谢少爷海涵。”

哎,罢了,毕竟是主家私事,他一个做奴才的,本就不该多嘴啊,多说多错。

忠伯这边安静下来了,颜九龄心里却并未完全平静,把一张漂亮的脸蛋板得如冰雕石刻一般,呆坐了半宿才算恍然大悟。

他算是想明白了,父亲年老昏聩,怕是看不透“爱妻”水性扬花的本性,还是得让自己出手,好好替父亲管管那个荡妇,要不然怕是父亲英明一世,临到老了还要落到个晚节不保、因妻室浪荡不端而贻笑大方的下场了!

颜九龄归家之时正是暮春时节,因着父亲卧病在床,府里的一应事务都落在了他头上,他又年轻没有经验,忙得是焦头烂额,等跟着族里的叔伯长辈学着打理庶务、经营家族产业,时至初夏,渐渐有些得心应手之感了,府里那头却又传来了父亲病情加重的消息。

要认真算起来,颜老爷还不到耳顺之年,又是富贵人家,于养生保健一道上并不吝惜,按说本不至于此的。不过,大概是年轻时候过于风流不羁,沉迷酒色所致,身子早早就被掏空了,年前那一次中风又来势汹汹,襄州城里凡是能叫得上号的中西大夫流水一样往府里赶,但任是谁都不敢打包票说是此病无碍,而最近这次会诊之后,大夫们的表情格外凝重,颜九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不详之感,等被告知父亲的精气差不多要耗尽,左右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的时候,也只是沉默片刻,便请人递上了诊金,将大夫好好地送出门去了。

“老爷”

大夫刚一出门,床边等候侍奉的姨娘通房们已经彼此抱着哭成了一团。见自己娘亲哭得悲切,几位小姐们也跟着放声哀啼,一时间悲声大作,不知道的还以为颜老爷已经去了呢。

颜九龄本就因为父亲病重而心情沉郁,被女人们哭得更是烦不胜烦,挥挥手要赶她们出去:“行了,父亲还没走呢,不急着在这时候哭!”他只是不经意转了下目光,忽然皱起眉头,问向站在最前头的大姨娘:“太太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他去哪儿了?”

大姨娘啜泣着道:“妾身不知,太太早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去往何处,老爷又是晚间发作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倒是连人影都见不着了!颜九龄烦得几欲骂人,还是身边新配的小厮机灵,没等他发话就寻去了门房,对着记录府里人员进出的簿子细细翻找了一番,才急忙跑回来禀报:“回少爷的话,太太是去白云寺了,说是去替老爷祈福。”

“白云寺?”颜九龄想了想,他记忆力不错,立刻想起他刚到家那天,王惠生也是刚从白云寺回来。他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并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怎的三天两头去往寺庙里?”

“太太心诚,也是担心老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