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烟把门带上,轻拍了拍画影的胳膊:“你老这么口无遮拦的,对太太也放得尊重点。”
画影不吭声了。
今日是第一天守灵,布置道场、迎接前来吊唁的贵客、留意后厨餐食,桩桩件件都要用人,颜府百十来号人都显得有些不够。她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当差的小丫鬟,可惜年纪太小了,又是刚买进府的,连去太太房里的路怎么走都不大清楚,去了一刻钟还没回来。
画影跟玉烟等得无聊,小声交谈起来。没过一会儿,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王惠生就听见她们脆生生喊道:“见过少爷。”
颜九龄?
王惠生紧张了一下,下意识往身旁的一架屏风后躲了躲,不过颜九龄却没有进来,听说里头是王惠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嘱咐了她们几句话,转身又走了。
他又搞什么名堂……王惠生刚才还以为是大少爷故意叫这两个小丫鬟把自己骗过来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这可是老爷头天停灵,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弄出什么丑事,他可真是没脸活着了。
幸好大少爷也不是真不知事的。
王惠生正后怕着,忽然听见玉烟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同情说道:“老爷这一去,太太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她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就隔着一道门,四周又安静,王惠生哪能听不见,被她说得心中黯然。
“可不是?我听说太太至今都还没能上族谱呢,虽说姨娘们都是有子之后才可上族谱,但哪家会拿这种规矩为难一个明媒正娶的太太?可见族里对咱们老爷娶了这么一个……也不大满意。”
玉烟摇头:“还是得靠孩子啊,哪怕是个闺女呢?有跟没有就是不一样。”
画影捂嘴一笑:“也说不准,说不定咱们少爷是个靠得住的,见他可怜,愿意看顾看顾他。”
玉烟讶异,“你这是什么话?”
“你没听说吗?大少爷好像是有意要秉承祖训,烝娶太太为妻…… ”
玉烟忙打断她,往里间看了一眼,小声斥道:“可不敢胡说八道!咱们大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上回家里来了媒人,想替总务司家的小姐说合,大少爷都没答应呢,哪能看上……”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呀,要是少爷也不愿意要他,他又没个孩子,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活呢。”
“兴许得先在家里奉养几天,等时间长了,外人也不盯着咱家了,说不得就得往家庙或是庄子里一送,毕竟少爷将来总要求娶名门淑女的,让少奶奶跟一个……男人互称婆媳,说出去也不好听……”
“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两个丫鬟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头碰头地咬着耳朵,再难叫人听清了。
暖阁中,完整听完了她们闲聊的王惠生却像是断线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椅子,脸色煞白,双眼茫然无神,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了。
连两个小丫鬟都能看出来他如今处境艰难,他自己心里更是万分煎熬。
原本,他以为自己最差也就是不得不委身给大少爷,再担个悖逆人伦、放荡无耻的骂名,可是、可是他从没想过,大少爷竟然不愿意要他?
王惠生眼里闪过一丝难堪。
他知道大少爷心里的确是不大瞧得上自己,平时也老是有事没事找碴。但是,他毕竟是个饱经人事的成年人了,自小在戏班里培养的察言观色等识人功夫也俱是不差,大少爷虽然对他态度不好,可也明显是上了心的,不管里头是有几分真情、几分见猎心喜,至少,对他这具男女双生的身子是极为感兴趣的。
王惠生早注意到了,大少爷虽嘴上嫌弃他放浪不自重,可那眼神却总有意无意往他素来丰满得不似男子的胸臀上瞟,躲都躲不开。那回他从白云寺见了了悟大师回来,更是被大少爷借着检查的名头把全身都摸遍了,连下面都被玩得……那么不堪……
那时大少爷的眼睛红得吓人,跟要吃人似的,裤裆里也鼓起来一大坨,王惠生又是羞臊又是害怕,生怕大少爷一时冲动会当真做出什么事来,可他最后什么也没干,给自己盖了被子就慌慌张张走了。
王惠生当时还庆幸,现在想来,应当是大少爷明白不能沾上自己,才匆匆收手的,看来他是当真不打算跟自己……
也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是颜老爷一样,脸也不要了,晚节也不在乎了,甘心当个旷世情种。世人多的是爱惜羽毛,不愿肆意糟践名声。
可……那他该怎么办呢?
王惠生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却像是丝毫觉不出痛似的。
死了丈夫,又跟继子好上,这实在是一件很值得被人诟病的事,他是不想把自己置于那种不贞不义的境地的。
可是,他没有孩子,连颜家族谱都上不了,族里那些耆老们只当他是个男宠一类的玩物,说什么都不承认他的正室身份。如今颜老爷又去了,他这个颜太太也就是名头好听,实际上连个养了女儿的姨娘都不如。
如果大少爷也不愿意要他,那他最后的下场就会比最坏的设想还要再糟糕一些。
家庙是什么地方?说是替儿孙修行祈福,其实就是犯了错又不好明面上处置的世家女眷的流放之地,要真去了,那是一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
还有庄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被送去庄子后就悄无声息病故的……
他不知牺牲了多少才换来的这一遭锦绣富贵,哪里甘心就这么一朝沦丧?从九天云端再掉回泥淖里该是什么滋味儿,他这辈子都不想知道!
王惠生慢慢握紧拳头,暗自下定了决心。
又过了没一会儿,被打发去自己房里取衣裳的小丫鬟回来了。王惠生也没让人伺候,自己把衣裳换好,又披上孝服,刚想接着去前头哭灵,却被玉烟拦了拦。
这个圆圆脸蛋,慈眉善目的年轻姑娘温声说:“太太,您的孝服裁得不合身,现在找裁缝也来不及了,少爷让您就不必去灵堂了,在小佛堂里给老爷抄几卷《金刚经》表表心意吧。”
王惠生怔了一下,心里有些不踏实:“老爷毕竟是头天停灵,我要是不在,不太妥当吧?”
“您放心,大少爷都发话了,应当是不碍事的。”
玉烟表情温和,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惠生却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没真正把自己当颜家太太看,所以他去不去的才没什么要紧。他失落了一阵,没有再过多纠结这个问题,点点头同意了。
正巧此时王惠生的两名贴身丫鬟杏红跟橘白见他一直不回去,也跟着寻了过来,王惠生就带着她们两个,一路往小佛堂去了。
其实,要不是为了挣这个名头,王惠生还真不乐意给老头子哭灵。那实在是个很累人的活计。他还好,几个身子瘦弱的姨娘跪着哭嚎了一上午,连口水都喝不上,还没等捱到晌午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这还不能算完,抬到里间涂点清凉油,灌点粥水,后半晌还得继续熬,夜里也得安排人守灵。
幸好近来天气热,颜家怕尸身腐坏,气味不雅,只定了停灵三日,再有两天就能下葬了。
不用去哭灵,王惠生也不敢松懈,跪在小佛堂前的案桌前一笔一笔地抄写《金刚经》。
他当初就是为了抄经祈福才自己学的写字,因为肯下功夫苦练,现在也能把字写得端正,只是毫无风骨可言,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拿笔姿势不对,写起字来十分辛苦。王惠生把原本备好的黄绢都抄完了才敢略略停下休息,他揉揉自己酸胀的手腕,感觉全身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已,尤其是膝盖,跪得都快失去知觉了。
杏红跟橘白大字不识一个,不能替他分担,只好在一旁为他铺纸研墨。见他埋头苦抄了四五个钟头才终于停笔,都心疼得不得了,又是忙着给他拿冰袋敷发肿的手腕又是替他揉腰捶腿。
杏红心直口快,不住声地埋怨他:“太太也忒实诚了,抄经还得跪着抄,我看大少爷也不至于要在这上头为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