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霁岩,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正是抽长时,削瘦单并不过分单薄。穆澜毫不怀疑,他如果穿着裙子上街,没人会怀疑这是位女装大佬。
那时候穆二少每天上学的动力就是“放学”,以及“招惹霁岩”。
但霁岩从不屑予他正眼。开学两周只对他说过三句话:从最初的“离我远点”,到毫不客气的“让开”,以及最后干脆装都不乐意装的“滚”。
好一个一键三连,生生叫穆澜品出三个层次。
于是他更来劲了,转头就申请了学校宿舍,隔天效率极高地住到了霁岩的上铺。矜贵少爷前十六年就没睡过这么硬的床板,躺得腰杆子生痛,悔了一宿。然而第二天早上一瞅见霁岩那头乌亮的头发,顿时把那点不痛不痒的悔意抛之脑后。
少年正背对着穆澜系校服上衣的拉链,细软的头发还掖在领子里,穆澜支着下巴眯眼看了一会,忍不住想探手拨出。刚扒拉到一点,就被后脑勺长眼的霁岩捉住手腕。
对方瞧着瘦挑,力气却大的离谱,穆澜一时没挣开,脸色将将冷下来,就见对方转过身,手一抬,猝不及防将他拉出了床铺!
穆澜吓得倒抽了口气,小半个身子已然悬在空中。若不是霁岩另一手及时撑住他肩头,此刻恐怕已经脸栽地了。
“你、你找死吗!”他气得牙关打战,声调还有点虚。
霁岩揪着他睡衣领,侧着脸看他,眼尾细细的,穆澜才发觉他俩距离尤其近,近到能闻到他牙膏的薄荷味。
“下次再碰我,就不是这样了。”霁岩抬了抬下巴,冷淡的目光尽是警告。
说完穆澜就被毫不客气推了回去。
接着他从梦中惊醒了。
穆澜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浸了一遭又被拖出去压着全身碾了一遍,半身冷汗半身酸。此时正瘫子似的软软地靠在一个人的怀里,上臂被迫紧夹着。
“别动。”
听到这个声音,他摁下想挣扎的冲动,半阖上眼,疲乏地问:“霁岩?”
对方不应,从他胳膊底下抽出温度计,对着房间里另一个似乎是医生的人说:“39度。”
“温度太高了,先打一针退烧。”对方回答。扣扣"群-⑵\306\九`⑵\3九6[日更‘
后来的对话他听不太清,高温烧灼着他的意识,视野里的酒店环境渐渐融成某种胶着的形态,如同打了摇曳的烛光,鬼魅晃影似的没完没了,穆澜眯着眼,动了动手指,悄悄捏紧床单。
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感觉被子被掀开了一角,半截小腿刚暴露在空气里,他猛地踢开伸过来的那条手,突然发疯一般挣扎起来。
“别碰我……”穆澜眼神都没聚焦,精神仍处在恍惚的状态,却犹如惊弓之鸟,“别看我……滚出去、滚!”
霁岩蹙紧眉,虽然只是一瞬,但他看到了穆澜光裸的下半身,以及他小腿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搂紧穆澜,将他整个拢进自己怀里,并且把两条腿遮得严严实实,同时对医生说:“先出去等一下。”
关门声响起。
穆澜双臂抱住双腿,整个脸埋进了膝盖里,后背紧紧贴着霁岩的胸膛。霁岩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颤抖,他试探着凑近穆澜的耳边,低声说:“别怕,已经走了。”
声调沉沉的,凉凉的磁意间透着令人安心的力度。
过了片刻,穆澜抬起头,露出微红的眼睛。
“……都走了?”
“嗯。”
“你怎么不走?”
这句话已经是他今夜第三次说了。两次霁岩都没答,这一回他捏着穆澜的下巴,强迫他偏过头来直面自己,看着他眼睛反问:“穆澜,你想要我走吗?”
穆澜失焦的目光渐渐聚合,眼底恢复几丝清明。
良久,他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霁岩抿起嘴角,绷了一夜的脸色终于缓和,颇有几分冰雪消融的意思。
“转过来,我看看。”
穆澜依言慢吞吞转过上半身。虽然不像刚才那样情绪大变,但仍垂着眼皮,神情恹恹的。霁岩仔细看了会他脸色,瞧着还算平静,才向下看去。
“腿。”
穆澜嘴角一撇,不怎么情愿。
霁岩也不急,从床头柜上的水盆里拧了湿毛巾给他做物理降温,被捏着下巴擦了几遍脸和脖子,穆澜烦不胜烦,扒拉开他手,终于肯屈尊降贵将两条腿拨出来。
伤口主要集中在小腿部位的皮肤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小挠痕,大部分已经结痂。穆澜见霁岩低头盯着他腿好半响没吭声,不知怎的突然有点儿没来由的心虚。
“看够没,都是猫挠的!”他边说边打算收回去,却在半道被握着脚腕子拽回去。
这一拽把脚底板也露了出来,霁岩一愣,眼神立刻变了:“不是说了让你去客厅洗手间?”
一脚底的细碎伤口,看样子只是随便冲洗了一下,一些透红的嫩肉还翻了出来,好在这会没再滋血。
穆澜闻言更虚了,但转头一想,有什么好虚的?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两月前,闹了个不欢而散,分手都提几回了!霁岩是他什么人?有屁的资格来管他!
于是穆澜有底气了:“尿急,忘了。不就被玻璃扎了两下,也不疼嘶,操啊,霁岩你他妈有毛病吗,本来都不疼了你上什么药啊,这哪来的紫药水???”
霁岩充耳不闻,强硬的拿着棉签给他脚底的口子擦药。
“不是不疼么?”他头也不抬。
是啊,不是不疼吗?
穆澜发病的时候有过不少自残的行为,用指甲的尖锐划烂自己的皮肤、从云山疗养院的二楼跳下去、赤脚踩在玻璃碎渣上碾着转,干这些事的时候他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
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痛觉神经萎缩了。
可当霁岩冷脸捧着他脚跟,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细碎的伤疤时,这濒死的东西突然就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