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摆手婉拒,他闻不得灶披间这些复杂的味儿,用手帕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楼去,皆见怪不怪,能体谅艺术家与常人的生活方式不同。

沈晓军拎起一条河鲫鱼的尾巴,熟练地往油锅里一掼,一面道:"孙师傅,统共就烧了六块排骨,侬屋里有三个人要吃,不要再让了!" 铁锅里滋啦啦地跳油。

众人皆哄笑起来。

不比灶披间烟熏火燎的热闹,沈家却很安静,梁鹂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挨训,沈家妈是满腹的训诫之词,但看她可怜的小模样,又下不了口,终是化成一声长叹,她去五斗柜里取出一个四方的饼干铁盒子,打开来里面堆叠的全是信封,拿出最上面一封,抽出三页信纸,把最后一张递给梁鹂:“这是你姆妈写给你的信!”

梁鹂接过白底红线的信纸,是姆妈用那支灌有蓝黑墨水的英雄牌钢笔写的,在新疆时,梁鹂总看她坐在桌前、上海的外婆写信。

字体刻意一笔一划端正地写,还注明了拼音,生怕她看不懂似的,其实字也不多,还很简单,读起来一点都不吃力。

阿鹂,我的女儿,为了你的将来,才把你送到上海外婆家,要听外婆舅舅舅妈小姨的话,乖乖的,她们都是好人,会很爱护你,你要有出息,日后我们一定会来上海看望....... 最后应是一个你字,被水渍浸散了笔划,模糊成一团。

梁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肆意纵流,她不懂什么将来,只知道新疆那个拥有她姆妈爸爸弟弟、拥有胡杨林沙枣树,拥有戈壁骆驼和马,拥有雪山天池子母河,拥有草地野花蝴蝶蚂蚱,拥有奶疙瘩羊肉串,还拥有维吾尔小伙伴的美丽地方,她这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走时都没有来得及告别......这样的念头让她难过极了。

沈家妈把她抱进怀里哄慰,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擤鼻涕,不晓过去多久才抽抽噎噎平复下来,算是被迫的接受了现实。

张爱玉端着一盘炒青菜进屋放在桌面上,沈家妈问她:“刚刚除阿鹂在哭,还有谁哭的介天响?吵得耳朵都要聋了。”

张爱玉拎起热水瓶倒些热水在面盆里,又掺了些凉水,试试温度,拿着毛巾叫阿鹂过来,给她洗脸,一面道:“还能有谁哭!陈宏森被伊拉他的姆妈拿藤条抽!”

又朝梁鹂笑道:“你要好好给陈宏森道个歉,为了你呀,白白给姆妈揍一顿,冤枉不冤枉!”

沈家妈觉得不冤:“是要教训教训,仗着有钱胡做非为,亏得售票员机警,万一碰到个糊涂的,后果不敢想像!”

梁鹂觉得挺冤的,都是为了要帮她回新疆,出钱又出力落到这样的下场,心底愧疚的不行。

沈晓军拎饭锅端盘红烧鱼和一大碗西红柿蛋汤进来:“人呢,上去就不下来?饭也不端,菜也不端!”

张爱玉过去帮他:“阿鹂看了大姐的信,伤心死了,我替她洗把脸......姆妈、阿鹂,吃饭啦!”

“大姐的信......”沈晓军低道:“我看了也眼泪水趟趟眼泪直流地......”

沈家妈打开电视,因为种种原因,《人在旅途》最后一集提前播出,刚巧碰上开头唱主题曲出字幕,她觉得挺幸运的。

第拾捌章

梁鹂没来及和陈宏森道歉,他翌日一早背着行李灰溜溜地夏令营去了。

乔宇所在的合唱团要代表小荧星参加中美儿童文化交流演出,演唱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国》,他是领唱,但团里老师听过认为感情不饱满,他很烦恼,乔母便来拜托姚老师能指导一二,姚老师答应下来。

乔宇来找梁鹂时,沈家妈正在收拾毛巾香皂洗发膏凉拖鞋和换洗衣物,准备带她往公共浴室汰浴洗澡。

梁鹂把奖状和书信还给他,才说对不起,乔宇不以为然:“我早知道你走不成。”接过放进书包里,又掏出几本书和笔记本、还有一盒磁带摆在桌上,解释道:“九月份你要上五年级,先预习起来,否则肯定是班里倒数几名。”梁鹂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是英语书,她老实承认:“我没学过呢!”又歪头看他:“你能教我么?”

“我帮不了你!”乔宇摇头道:“你别什么都指望别人,指望不上的,凡事要靠自己。”他微顿:“学校里有些人专门欺负小新疆,只有学习好,他们就不敢了。”

沈家妈拎着鼓囊囊的手提袋走过来,看到乔宇笑问:“来寻姚老师练唱歌?”乔宇叫声阿婆好,回答是的。

沈家妈鼓励他:“我上趟下楼梯的辰光,听到侬唱歌了,唱得邪气灵光,肯定比赛得第一。”

乔宇暗想你听得懂什么,你又不是评委!却也只笑了笑,告辞往楼下姚老师家去。

沈家妈领着梁鹂先到理发店把辫子绞了,再匆匆赶往公共浴室,约好的两位老姊妹已经等在门口,走进去就见一张小桌子,一个满脸横肉的老板娘坐在那里吃汤年糕片,是个陌生面孔,她背后一排排木条,密密麻麻挂满用橡皮筋系好的钥匙和塑料号码。她前面是两道门,皆用垂地的棉帘子堵实,门顶白墙上用红漆歪歪斜斜写有男女两字。

“买票!”常来晓得价钿,各掏各钱凑到一起交过去,老板娘放下碗,挟起钱数数,再把她几个打量,高声道:“那几个人?”沈家妈先答:“三个人!”老板娘杀气腾腾地指向梁鹂:“这不是人么?”沈家妈听得刺耳:“伊是小人呀!从前来皆免票,今朝倒要收费了?”

“小人就不是人啦!”老板娘很不客气:“再贴三角铜钿放那你们进去。”

沈家妈嘀咕:“公交车小人还免票哩,侬倒要收,没这种道理。”

那老板娘嗓门愈发响亮:“搞搞清爽,我这不是公交车,是汰浴间,撘便宜撘到我此地块来,那是老虎头浪拍苍蝇,寻死!”

沈家妈最要面子,面孔腾的胀得血血红:“撘侬啥便宜啦,乱收费还不容人讲?为人民服务是这种态度么!市政府有市民信箱,我要写信投诉侬!”

来洗澡的和洗好澡的人渐多起来,站在旁边观热闹。梁鹂看得惊奇,外婆和姆妈性格真不同,她受不得气,爱吵相骂。

同来的一位老阿姐一边劝,一边把三角铜钿付了,那老板娘从背后木条上掼下四把钥匙,丢到桌子上,捧起碗继续吃汤年糕片。

沈家妈还在骂:“坏良心额,当心噎死侬!” 老阿姐拿了钥匙,同另一位架着沈家妈掀开厚厚的帘子往里走,梁鹂跟在后头,一股子暖湿的水汽扑面,鲜腥的味道并不好闻。

光线很暗,晃晃的灯泡罩满水雾,愈发显得四围迷离起来,梁鹂揉揉眼睛,才见中央摆着个长台子供人坐的,有在脱衣的,有在穿衣的,还有什么也没穿,蒸腾腾坐在那里歇气的。前后是五层更衣柜,嵌着带钥匙孔的四方箱子,阴暗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提供免费的咖色塑料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乱丢,一位老阿姐忘记自带拖鞋,寻了半天,找来两只同脚的,勉强穿了,一劲儿抱怨:“钱要收的,基础设施却不管。”沈家妈从裤兜里掏出三角硬塞给先前替她付钱的,用钥匙打开柜门,边替梁鹂脱裙子,边道:“我不是肉麻心疼钞票,是要讲出道理来。”

“同伊有啥道理可讲!”有人抱怨:“以在不是国字号了,承包给私人来经营,想的就是赚钱,没服务意识的!”

沈家妈道:“主要此块地就这一家公共浴室,没有旁的选择,所以尾巴翘上了天。”话音刚落,那老板娘托着盘进来出售,上面搁着切好的青萝卜块、生梨块、小包蜜饯还有几瓶桔子汁,没有人买,精打细算过日节的老百姓,钱皆用在刀刃上。

老板娘虎着脸无趣的走了,沈家妈感到一种胜利后的满足。

梁鹂随着外婆掀开第二道棉帘,一团热气直接烘上人面,四围还是阴暗极了,人影憧憧,形若鬼魅。设有十来个淋浴蓬头,最里面一个大池子、两个小池子。

今朝人来得多,淋浴蓬头都被占领,池子里也被占满,劈里啪啦水柱砸地的响声混着外面锅炉嗡嗡的气鸣声,梁鹂觉得耳朵都震聋了。

沈家妈左顾右盼,都是拖家带口的,好容易瞄准目标,去和蓬头下的人商量能否共用一只,那人头发上全是泡沫,便让开在一旁继续搓揉。

沈家妈连忙把梁鹂拉到水下冲洗,水很烫,皮肤很快像煮熟的虾子发红,她想逃,却被紧紧抓住,外婆说:“你一跑开就被人家抢了。”

开始按低她的头往水里送,皆是碎头发,打洗发膏,使劲地抓抠。

梁鹂紧闭着眼睛,只觉水流从四面八方往面部涌淌,最后汇集在一起往鼻子里灌,又酸又胀,很快喘不过气来,开始拼命挣扎要躲开,但沈家妈两只手像钳子般把她挟住,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来问:“要擦背搓灰么?一角铜钿包全身!”

“一角铜钿一大一小!”沈家妈讨价还价,手松了松。

梁鹂这才趁机逃出生天,不顾外婆在后大喊,跑到壁角站着大口呼吸,前面有个阖紧的窗户,纵然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凉意,这已经足够了!

待她脱了一层皮的回到弄堂,走过灶披间时,发现姚老师站在煤球炉前,正用钢盅锅子煮东西吃,味道像中药,闻起就苦。

外婆告诉她,那锅里黑黢黢的水,名字叫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