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衡写了一个时辰的《道德经》清心,果然将浮躁的神思平复不少,放下笔,去吃养胎的药,其味苦涩,难以下咽,可他还是沉着脸将一小碗黑漆漆的药喝光了,尔后连忙用蜜饯消解苦味儿。
这时,白水矿设备安装完毕,铁路也将修好,已可以出矿,由于其中有李长川的股份,进程不可谓不顺利,不日就能有滚滚钱财流来,张玉衡心情也不错,因此当石宣海请他去吃酒庆功,他没拒绝。
碍于身份特殊,除了最初和众人去白水县“勘查”,张玉衡没有亲自和众人接触,只派心腹伙计打点一切,自己则在幕后运筹,如今庆功宴,他不去,也实在说不过去。
庆功宴摆在奉天城最好的馆子,场面热闹极了,张玉衡在,众人都很拘束,只因出来做生意的,都是男人,一眼望过去,哪儿有女人的身影?有他在,旁人还吃不吃酒、开不开荤笑话了?
张玉衡哪儿会不知道,露了个面,就去了楼上的包厢。
石宣海就在那儿等着他,只是,只有石宣海,旁人都不在。
张玉衡有点儿意外,不过,也没说什么,只让连翘伺候着解下皮裘大氅,在上手坐了,看这愣头青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石宣海年轻俊秀,在生意场上也很有手段,比他父亲,只能用“青出于蓝”四个字来形容,张玉衡对他青眼有加,认为此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或许能做东三省数得上号的大商,也说不定。
石宣海对他当然是好一通奉承,直把张玉衡说成了菩萨下凡,又问一句小爷当初在坷山受埋伏,罪魁祸首可找出来了?听说小爷带兵北上剿匪,想来,手臂受的伤,如今也无大恙了,他这些天战战兢兢,和帅府递了无数拜帖,也没得到回音……
张玉衡没吃酒,只拿着一个小小的酒盅,转来转去,一边儿听石宣海说这些前言不搭后语、混乱没有逻辑的废话,听的烦了,还径自让连翘布菜来吃,吃了些凉菜,觉得味道很好,听着石宣海的啰嗦,也没那么烦了。
石宣海见状,连忙讪讪地住了口。
“二夫人,您喜欢吃这个,我让他们每天做一份儿,送到您府上?”
张玉衡撂下筷子,问:“你找我来,不止为庆功罢?”
石宣海脸一红,局促地看一眼连翘,欲言又止。
张玉衡摆摆手,让连翘出去。
等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石宣海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自白水县一见,宣海对二夫人魂牵梦绕,再难相忘,故请二夫人来此一叙,只求告知宣海心意。”
他说这话,可以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倘让李长川知道了,一定会摘下他的脑袋,可石宣海是生意人,最会揣摩的就是“人”,早在白水县,就看出张玉衡不是会将这等事说与人知的人,再来,据他打探,奉天城内不少人都知道,二夫人和李大帅关系不睦,二夫人难道不愿睁开眼,看看外头的花花草草?
他不信。
石宣海眼睛毒得很,要他说,张玉衡在外头,一定也没闲着,或许,在白水县,他就已然和旁人有了勾连,否则当时又怎么会那般春意盎然?石宣海正是在那时候迷上帅府的二夫人的,他觉得,那些天,张玉衡宛如一朵盛放着的花儿,招惹莺莺燕燕,来吃他的蜜。
石宣海觉得,自己不是没有机会,张玉衡,对他是有好感的。
张玉衡正要婉拒他的“好意”,心思一转,想起石宣海有位亲戚,已去海外谋生,已在美国做起生意,若有所思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过,我看这话,你还是当心点说,要不,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第三十五章 二mama的应对之策
第三十五章
朔风裹挟鹅毛大雪,在奉天城中呼啸吹过,街上行人寥寥,人们都躲回家里,热一壶酒,和亲人们共享天伦,唯有路边蜷着个无家可归的老乞丐,僵硬宛如冰雕或许已然冻毙于风雪之中。
一架汽车轮胎轧过惨白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张玉衡余光瞧见街边黑黢黢的人影,叫小海停车,让连翘去给他几块银元,老乞丐用冻僵的手哆哆嗦嗦接过银元,慢腾腾地趴下去,朝着车的方向不停磕头。
连翘上车,关上车门,汽车缓缓前行,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仍在叩头的乞丐,小声道:“小姐,您心地真好……年关一到,外头越来越冷了,也不知道,那位老人能不能挺过去。”
张玉衡道:“或许让他死在雪里,对旁人来说是桩好事儿。”
见连翘不明所以,小海解释道:“那个老乞丐是奉天城里出了名儿的赌徒,祖上还在清朝当过大官儿,可惜到了他这一代,早没落了,他还不知上进,把祖宗留下来的老底儿都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卖完房子卖地,卖完地卖老婆孩子,落到这下场,是他活该。”
小海的语气神色,显然对这老乞丐很不屑,连翘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了,这样的渣滓,让他活在这世上,都是脏了别人的眼,那小姐为何还要送他银元?他想啊想,还是想不明白,权当小姐是菩萨心肠,见不得人受难……是吗?
回到帅府,含英准备了锅子,正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她一边儿掸去小姐大氅上的雪粒,一边儿道:“天黑的这么早,您还迟迟不回来,我还当出了什么差错,担心的不得了。”
这儿没有外人,张玉衡就让含英和连翘二人都坐下来,一起涮锅子吃,人多也热闹。
含英大大方方地拉着连翘坐下来,又顺手给小姐烫青菜,这汤底是小厨房的大厨盯了十多个时辰熬出来的高汤,哪怕只是简简单单涮个白菜都好吃的很。
张玉衡心里觉得遗憾,这会儿外头下着这么好的雪,倘能吃点热酒比什么都应景,只是……
“不知道,北寒在外头,能不能也吃上一餐热饭?”
含英宽他的心,笑着说:“小姐,您这不是操无谓的心么,咱们小爷是何等人物,到哪儿都亏待不了自己,说不定正学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呢!倒是您,您还记得小爷从前说过什么,他说您身子虚,正因吃肉吃的少,您不如多吃几口,也好让小爷放心。”
张玉衡拿起筷子,果然夹了切得很薄的羊肉卷,烫了来吃,旁人吃如此新鲜的羊肉,或许觉得满足,可对他,这和黑漆漆的药汤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如今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儿,不得不多在意。
连翘初时很拘谨,吃了杯酒,终于放松了些,敢主动去烫菜来吃,吃着吃着,便听张玉衡问:“靠得住的大夫,找到了?”
张玉衡说的“大夫”,是将代替白二爷的人选,既然李北珩察觉了他和白二爷渊源很深,那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把这些事儿都交给他去办,他本想让白二爷从此离开奉天,又怕打草惊蛇,欲盖弥彰,因此最终没那么做。
含英道:“嗯,找到了,是原先在京城开药铺的,后来得罪了皇亲国戚,被下了死狱,家里人想法子把他捞出来,隐姓埋名在奉天做个赤脚医生,口风很紧,医术也高,往后,就让他来为您诊脉。”
张玉衡点点头:“你挑的人,我放心。”
他攥着筷子,将白菜放入铜锅中,看着在浓白汤底中沉沉浮浮的菜叶,心不在焉,李北珩说的话,他一个字儿都不信,什么信已烧掉,什么唯一的明光,他哪儿那么好骗,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诨话就能让他相信了么,李北珩说的长篇大论中,只一样,是他真的当回事儿了的。
那便是北寒和他,不完完全全是一条心。
至于李北珩……此人心计太深,太重,能顶着窝囊二少的名头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把他的阴私打探的一清二楚,不管是张家和白家的渊源,还是他和李北寒不为外人所知的来往,甚至,他和李长川之间如履薄冰、岌岌可危的关系,他那双眼睛,把这一切都看的太清、太透了。
张玉衡在心中琢磨李北珩说的每一句话,说他眼里只有李北寒,说他厌憎李长川……和北寒在一起,是与虎谋皮么?李北珩前言不搭后语,先说信还在他手上,又说信已烧掉,孰真孰假?他想,李北珩不会轻易放弃能辖制他的“证据”,因此就不会将信烧掉,那封信,八成还在他手里。
当时,他敷衍李北珩,说自己常年吃药,坏了身子,没有怀孕,也不知李北珩信了几分。要做戏,那便要做到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孩子的事儿,以他看,李北珩此人善于伪装,唯一将情绪暴露出来的时刻就是得知他和北寒有了孩子那会儿,说明,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刺激……不能再刺激他,必须让他以为他没有怀孕。
李北珩说他和北寒在一起是“与虎谋皮”,又要他好好想一想,“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真正的敌人”,言外之意,就是他李北珩方为和他目标一致的“盟友”,目标,什么目标?以李长川对北寒的器重,和北寒带兵打仗、平衡各方的能力,区区一个李北珩,又能翻起什么浪花来?难道他还要学过去争名夺位的逆党,去和北寒分高低吗?
不,他没有这个本事,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搞政治经济,他都没有分量……李长川也没给过他机会,或许,他只是在藏拙?伺机而动,他等的,很可能正是崭露头角的机会。可以李长川对他的态度,不管要谁看,李长川都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除非,除非……
除非北寒出事。
张玉衡眼前晃过在白水县,萧瑟衰败的坷山之上,藏在巨石之后的刺客,那刺客举枪瞄准的,究竟是他,还是北寒?去白水矿考察是他的主意,任谁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刺客是冲着他去的,可……可有心人只要一打听,就会知道护送他的人是北寒,最后受伤的人,也是北寒。
他当时还就刺客来历问过北寒,北寒只说是流亡在外的土匪,他让北寒想想“奉天城里的人”,北寒还显得很不高兴,甚至上手威胁性地掐了他的脖子,其意显然是要他将这念头忘掉,不许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