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疼痛不已,汗如雨下,当瞧见地上的血水时,我再顾不上自己的痛楚,挣扎地支起身子。
我发现,我这一生,总是徘徊在得到和失去的边缘。
我曾经也是父母双全,怎料在阴错阳差之下,我为生父所弃,娘亲亦也丢下我而去。后来,我有了师门,还遇到了如师如父的师叔,谁知却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被逐出了天剑阁之后,我回到了妖山,在那里,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了一生所爱,未曾想,终究是枉然一场。
我十指抓在地上,用力得留下了深深的抓痕。浓重的血腥引来了藏匿在暗处的邪妖,它们蠢蠢欲动,想趁着我极其虚弱的时候,将我和我儿拆吞入腹。
我挣扎地翻了翻身,怒睁猩红的双眼,几乎是自戕般地催动自己残破的妖丹,面目狰狞地咆哮:“滚!!”
那些连化形都化不出的妖物,直接被我的妖气给震得魂飞魄散,一些识相的自是赶紧逃之夭夭。可是,这样一来,我的处境便就更是雪上加霜,连把我的孩子生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手脚也变得更加冰凉,我的孩儿却依然出不来。我已经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睁开眼,看见了庙里破旧的神像,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肚子虚弱地爬着过去。
我这一生,求人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生而卑贱,却心高气傲,不肯认命。我还以为,我在不动山上失去的是一生挚爱,却没想到,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本来,心悦一个人,是多么难得的幸事,可没想到,我在生命终将结束之时看到的光,却是将我焚烧至死的烈火。我明明知道,他爱不得、近不得,却依然心存侥幸,以为这一次,总算可以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到头来,我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一句人妖殊途。
我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是血,头发惨白,犹如恶鬼,可我仍是向天咬牙求道:“十、十方神佛在上……慕青峰前生,怨天尤人,满身戾气,不曾信命……”我含着泪,嗫嚅道,“今日,慕青峰……愿生生世世……堕为畜生,任人践踏、驱使……只求上苍,保我儿平安……呜……”杀身的痛楚如潮涌至,我再顾不得会引来吃人的妖魔,嘶喊出来。
我不记得,这样的痛苦持续了有多久。亦或者,我的痛苦,从我身上流着我娘给我的妖血、背上“慕青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就注定会伴随我的一生。
纵观此生,我拥有过很多,却总是还未尝过甜处时,就失去了。而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里,我最是放不下,也最是心痛的,是我的孩子。我能够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竟是如此地短暂,而我尝尽了一生苦楚,却也把他给带到了这个世间。可是,我不能后悔,这就和我无法亲手弑子一样,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他,慕青峰尚可苟延残喘,然而,从我感受到胎灵的那一刻,我就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他。
让我醒过来的,是婴孩微弱的哭声。
我的视线模糊,便是极其疲累,也动了动胳膊,想去碰一碰吾儿。模糊之中,有一道影子来到我的视线中,好像一道光。他扶起了我。
“青峰、青峰……!”清粹的灵气注入了我已经彻底枯竭的筋脉,即便已经晚了,却仍是吊住了我最后一口气。
我睁开眼,看了好一阵。是他。
我无声地唤了一唤:“……无尘。”
慕无尘脸色煞白,就算被摄魂术反噬将死之时,他的神情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我还以为,浣剑真君无所不能。这天下间,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却好像彻底没了主意一样,他抱着我,两肩似在颤抖:“青峰,你再撑一时,我这便带你去见药人!”
我看到那双眼睛我自己的倒影,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允许我出现在他的眼中。我抬了抬满是血污的手,在要碰到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不敢弄脏了他,却在放下去之前,被他给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原来,他的手,是这么地暖和。
我几近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求仙之路如此漫长,不论是谁,慕青峰之予他们,比浮光更浅,比尘埃更渺茫。浣剑真君以绝情入道,一生都注定不会有常人般的喜怒哀乐,即便是他对我从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在乎,只要在他圆满得道飞升之际,心中存有我一道掠影,哪怕是苍白得记不请样子了,我也知足了。
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想看一看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唯有想起来地抓住慕无尘,气若游丝道:“求……求真君……不要杀他……”
我不怪慕无尘,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我不能保护他,还把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间上,想到这一点,我比死还痛心:“我求、求你……把孩儿放在哪都好……让他活着……好好地活……”
一切错误在我,污秽不堪的是我,诱惑他的人是我,扰乱他道心的人是我。只要慕无尘不杀他,便是对我父子二人最大的宽容,慕青峰生生世世都会感谢他。
慕无尘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从他的神色里,读到了痛苦也许,这个痛苦,是我的。我的痛苦,在于我生而为妖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的痛苦,在于我不断连累他人拖累彼此,我最深的痛苦,在于我一次次地瞧着唾手可得的幸福从眼前如烟一样消逝。
曾经,我以为人一旦死去,便会五感消失,坠入无法醒来的黑暗里。奇怪的是,我却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轻了,盘旋在我身心的痛楚也渐渐淡了。我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能感受到他双手的温度。
人有三魂七魄,身亡之后,就会慢慢脱离躯体。我看到了。那有着银色头发的男人,他紧紧地拥抱着怀中一个丑陋的妖,脸深深地埋在死去的妖的颈窝里,看不见神情。
便是成了一缕孤魂,我亦能感受到周围气息的变化,苍穹乌云布满,不断打着闷雷,天摇地动,这是大能道心将溃的不祥之征。我本已听不见万物之声,却在男人发出嘶吼声的时候,仿佛切身地感受到了他的万念俱灰
他的无情道,毁了。
大雨滂沱中,另一人策马而至。
贺兰芝好似找了很久,最后循着异象,才找到了这一座破庙。他形容狼狈,完全看不到先前的玉树临风,在踏进这座庙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迟了一步。他一步步走进庙里,除了地上干涸的血迹,此地已经人去楼空。
贺兰芝双膝一屈,硬生生跪了下来。他神色凄惶,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血:“呜……”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握紧的拳头用力到发白。
“我总是来不及……”他不住地喃喃着,“一直都是,一直……”他摇晃地站了起来,眼里已有死志,就在这恍惚当中,婴儿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贺兰芝猛地一清醒,左右四顾,终于被他在草堆边上,找着了一个刚出生、浑身通红的孩子。
那孩儿尚未足月,比他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贺兰芝怔怔地看着他,孩子又抽泣地动了动,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孩子给小心地包裹了起来。
我看到贺兰芝带走了那孩子,生魂也逐渐变得浅淡。我知道,孤魂不能在这世间逗留太久,我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本以为,我此生一了结,就会到阴曹地府去。不料,我的生魂越过千重山川,经过荒天黄土,好似过了千年那样久,我睁开眼,看见了洞府里趺坐的那个男人。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红色的喜服,头发散着,面色青白,当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时,亦缓缓地张开眼。那深邃的眼眸黑中带着赤红,却不再疯狂,反是平静如死物。
原来,谢天澜没有死,他一直躲在不动山的秘境深处,难怪无人能找到他。
他瞧见我的魂魄,眼里闪烁了一下,跟着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他合了合眼,喑哑道:“青峰,你来了。”
第23章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三)上
谢天澜藏身之处,是妖山里的上古秘境。
这个地方,不属于阴阳两界,不论是人是鬼,到了这里都没有区别,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得见我。
谢天澜对着我出神,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他嘶哑地轻道:“你也死了……”他自嘲般地轻扯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道,“我用这个招魂之法,本来是想看看我娘,谁知,原来我最放不下的人,是……”
男人沉默了下来。此后,他就没有再开过口。
我的生魂就被他给困在这儿。
谢天澜不吃不喝,成日只坐在石上打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消瘦,衣服也越来越破。我知道,他受了很重的剑伤,伤痕上残留的剑气如同寒毒一样,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他身上萦绕的死气,一日比一日多,我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消亡。
只除了第一日,谢天澜都没有睁开眼看过来,好像我是不存在的一样。我也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
人死了之后,除了逗留在人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或者是去阴间,渡过黄泉,走过奈何桥,前生种种,就可从此化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