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他的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却猛地听我身边之人出声打断道:“当年你目珠受瘴气所蚀,药石能否奏效,莫非,你心中无数么?”

闻言,贺兰芝手里的紫扇坠落于地。

那略嫌单薄的身影猛然一晃,要不是天门宗弟子扶住他,他的人怕是早就已经跪在地上。

贺兰芝神情茫然而凌乱,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回想起了什么,只见他颤颤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最后,他再次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我。他足足望着我好一会儿,那一对漂亮的眸子好像蒙着一层水,会说话一般。

“那时候,”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着强忍的哽咽,“你是真的……为了把眼睛给我?”

我愣怔地瞧着他,胸口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即使我什么都不想起来,我也一点都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我能做的,也只有别过自己的目光,避开他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只不过,我这样拒绝贺兰芝的举动,反倒更是害他心伤。

他双眼愣愣地看着我的方向,慢慢收紧了自己的双拳……

诸明朔见状,摇头长叹一声。跟着,宗主便向我们走近二步,双手作揖,堂堂一宗之主竟是朝我弯腰一拜。天门宗弟子唤了几声“宗主”,表情皆是百味杂成,独是诸宗主挺直着脊背,坦坦荡荡道:“原来,当年是慕公子舍身治好了诸某这个不肖弟子。此事,是我天门宗亏欠慕公子在先,慕公子当受诸某这一拜。”他对着无尘又一拱手,沉着气道,“诸某在此谢过真君告之真相,慕公子对我天门宗有大恩,这一件事,天门宗必会补偿慕公子。”

说罢,诸明朔便唤来一人:“传我的口信回宗,在明日辰时之前,必要把转元金丹送来不动山。”

那弟子一听,便不同意地急道:“宗主,转元金丹能够救死人、活白骨,千年前的药王炉里只炼出了三颗,除药王谷外,只天门宗剩下这么一个。当年老宗主六脉俱损,几乎陨落,也舍不得用它啊!”诸明朔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他回头看了看我,严肃道,“依诸某看,慕公子之面相,乃是崩溃之兆。”

他的话一出,最先有反应的人,不是无尘,也不是我自己,而是贺兰芝。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失声说:“难道,是因为我…”他看我一脸的困惑和迷茫,好像总算明白了,“天人五衰,前尘尽忘。所以,你的寿元……”贺兰芝疑是不忍吐出那一句话,明明活不了多久的人是我,倒像是要活活割他的肉一样。

此时,无尘说道:“转元金丹需收于药炉当中,燃于七离真火之中,方可锁住药性。”只看他一将真剑往后一收,“四十五天之后,我会带慕青峰上天门宗。”

诸宗主神色如释重负:“如此甚好,天门宗,恭候真君。”跟着又作一揖。

事情本该如此暂了,天门宗的人要将贺兰芝押离之际,无尘却蓦然开口说:“眼目之事,天门宗以转元金丹为偿,当年贺兰芝曾欲擎杀慕青峰,念在他并非有意,我只要他一只手臂。”

天门宗的人皆是一顿,接着就有声音愤然道:“这……这是欺人太甚!堂堂真君,居然、居然为了一个……”

男人目色一凛,天门宗的那几个掌门弟子顿时噤如寒蝉。

诸明朔欲再周旋,贺兰芝推开他的师兄弟走了出来。他气色颓然,看着我良久,跟着自言自语般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贺兰芝曾经承诺过,此生,决不负慕青峰。”

贺兰芝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当年,我既然是用这只手伤了你。现在……”他对着我,放轻了声音说,“我把它偿给你。”

贺兰芝随即用另一只手祭出骨扇,眼看着他要自断右臂,我心口猛地一揪紧,一声“不要”尚未脱口而出。诸明朔便远远快他一步,闪身截住贺兰芝自残的举动,掌风一转,狠狠擎向他的丹田。贺兰芝受一记重击,双膝一屈,直直跪倒于地。随之,他闷哼一声,鲜血便从嘴里涌出。

诸明朔冷眼看了眼他,跟着却转向我道:“是诸某看管弟子不力,恳请慕公子看在诸某这三分薄面上,放过他贺兰家这唯一的后人。”

我一瞧见贺兰芝呕出的那一大口鲜血,心便慌了。我抬头看着无尘,摇了摇脑袋,轻声说:“我不想……他有事。”

这时候,我感觉到那环着我肩膀的手一收紧,从男人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掠过。

我还没看明白,无尘便已别开视线,对天门宗的人说:“马上带他离开此处。”他冷声道,“天门宗贺兰芝,若再敢擅闯不动山,休怪我剑不留人。”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二十一)下

在那后来,无尘便带着我,回到了山里。

天门宗的人究竟走没走,我也不知晓。我只是没能忘记,无尘抱起我离开的时候,贺兰芝的眼神。他的眸子里,充斥着震惊之后的懊悔,还有不甘与不舍。

我们回到院子里时,无尘放下我,就转身坐到了檐下。尽管未有言说一字半句,我已猜到,我求他放过贺兰芝,此举必是教他十分不虞。

那之后连着三日,无尘都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坐在檐下,不吃不喝也不动。修炼之人一旦入定,轻易不可受打扰。而这时候,我心里也有好多的不解和疑问,它们就像是阴天时覆在不动山上的那一片阴云,撕扯着、缠绕着我,让我无力挣脱。

我心头这无名的焦灼,一直折磨我到第三日。

此日大早,我洗漱之后,正要背起竹篓去山里。仙者不需吃喝,但我知道,山里有一口活泉的水最是澄澈干净,喝起来也异常清甜。他会喜欢的。

我才穿上了草鞋,便看见跟前站着的他。无尘一身素白,银丝如绢,气质冷漠出尘。他只同我说了三个字:“随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来到了深处的山涧,这儿白烟漫漫,竟是有一处热泉。我记得他说过,越是靠近凡尘,灵气越是匮乏,不动山仙妖之气混杂,一般人很难静下心修炼。来到这里后,他回身来,对我道:“那日天门宗宗主之言,你可记得。”

一听他提起天门宗,我的心便一悬,犹豫地轻点脑袋,回他道:“……记得。”

诸宗主所言,其实无尘早就告诉过我。他曾经说,我的面相是大崩之兆。即便是不明此义,我也听得出来,我的日子,已经不长了。即便是此,我也明白,是人皆有一死。而且,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能有他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已经很足够了。

便听男人接着说道:“转元金丹由真火淬炼而成,其性极热,你灵脉俱损,若是直接服用,你的内丹无法承受真火之炎。故此,你需在水中,我用灵气贯通你的筋脉,每日六个时辰,持续二十五个日夜。”他略有停顿,又接着说,“你六脉溃损,以我之灵气强行打通,痛楚将甚。”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忙点着脑袋:“我不怕,我可以忍的。”只要是他叫我做的事情,就算怎么样难,我也一定会为他去做的。

他眼中有些掠影一纵而逝,之后便轻一颔首。开始之前,我终究是没能忍住,唤他道:“无尘。”男人一止身,我暗暗揪紧了手指头,仍是鼓足了勇气,问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儿?”

无尘似乎早就知道,我定然会对他开这个口。他没有犹疑地道:“问罢。”

见他如此,我反而是更加畏缩起来。可如果不弄明白,我心便越是难安,只觉自己无处可依,迟疑再三,我还是问:“我与贺兰芝,真有这一番纠葛?”

他只答了我一声:“是。”我也猜是这般,然而真正令我在意的,并非只是我和贺兰芝之间的关系,而是另一件事。

“那我,”我看着他,“真的……是妖么?”

即便我不记得过去,心里也明白妖者,于正邪夹缝中生存,是最可憎、也最可悲的东西。我清楚地听见,那日贺兰芝说过,我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须臾,我便听见他应了一句:“是。”

听到这个答案,我十指揪了揪紧,心头隐隐渗出一种苦酸的感觉。莫怪,无尘从不许我轻易下山,便是带着我,也要将我身上的气息隐去。我又想到那一日,天门宗弟子如何看我跟他,无不是觉得别扭诡异,原是……症结在此。

我心绪极乱,可依旧不肯死心,心里带着一线希望,抬头问他说:“那、那妖……是不是,真的不可以和仙者在一起?”

无尘向我望了过来。那眼神淡漠至冰凉,这让我恍惚觉着,这个样子,其实才是真正的他。我听见那清冷的声音:“妖者,窃取天地精气而生,三界生灵,唯有妖族需依附他人,方可存活。”他看着我,冷然道,“无论与谁,皆是殊途。”

即便是我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与听见无尘亲口说出,仍是不同的。我原本还有一丝丝奢想,他会和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