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雪雾渐渐散开,他们这时候才瞧见,在另一山头上有两道人影,其中的那一道,就算是化成了灰,这两人不管是哪一个,都能够一眼将他给认出来!

就是趁着他两人一分神,妖道在掌中聚气,拼尽自己毕生功力再搏杀一记。妖道欺近身来之际,宋蘅却倏然反手,朝连玦拍出一掌。

连玦退了两步,双眼猛地朝他一瞪,眼神如同寒冰。此时,妖道已经近在身后,连玦唯有暂时将宋蘅放过,先转身去接这个疯老儿的招。

宋蘅只望了他一眼,跟着便运气平飞出数丈,先一步退出了战局。风雪愈盛,他的两眼死死追着远处的那一道身影,片刻不停地疾赶而去。

血腥气经久不散,雪峰上那二人死战到现在,仍未分出胜败。木延舟已经拿到了心诀,自是再无顾忌,对岳青杀招毕出。男人手中只得一把残剑,面对敌人的杀招,却只攻不防,连斗下来,身上便落有大小刀伤,单是流血就足以丧命,却不知他究竟生得什么样的死心眼,竟是执着至此。

木延舟腹上的伤势原就不轻,方才又和妖道拼斗,如今眼前的人这么不要命,他在岳青接连催逼之下,面上看似尚有余力支撑,实则已经极其吃力。此时,余光又见远远有一白影掠风疾行而来,便知道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了了,于是再不留余劲,发力猛击。

岳青硬接他数刀,突然残剑一震,终于断去。木延舟瞄准时机,要横刀砍来,就在他欺身砍下来之际,岳青徒手握住断刃,冲破丹田擎出内力,将一截断刃直直扎穿师弟的心口。

那柄蛮刀压在男人的肩臂上,木延舟两眼怔怔睁着,“呜”地一咽,血便从嘴角溢出,坠于白茫茫的雪地上。他往前一倾,和男人一起倒在雪里。

木延舟全身痉挛般地颤抖,沾满鲜血的十指抓了几下,只抓住了身下的人。他颤颤地抬了抬脸,两眼一直看着岳青,一开口大滩大滩的鲜血就从嘴里涌出。

死之前,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句:“大……师兄……我……冷……”之后,便气绝而亡。

岳青一脸麻木地睁着两眼,仿佛是力竭一样,躺在血里动也不动。朦胧之中,他又好似见到了,岳千峰房里的烛光。

那是,翡翠的尸首被人带回门派之后,发生的事情

『记住了?』岳千峰问。

浑黄的灯火下,男人抬了一抬脖子。他看着岳千峰,只见师父须发花白,形貌苍老,再想到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免觉得可怜。

直到岳千峰望来,他便敛回目光,将手里的秘籍合上,郑重地双手捧上。

他说:『记住了。』一字不差。

岳千峰满意地一点脑袋,他拿来那本秘籍。这本书已经很有些年头,封册的字迹早已看不清。岳千峰将它拿在手里掂了一掂,这薄薄的一小本,招来了多少豺狼虎豹,四百年来,重阳派几次几乎覆没,都跟它脱不了干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岳千峰身子虽虚,这夜说话却难得利索,『唯有破而后立。』他看向弟子,『你可,明白?』

岳青方要开口,老头儿便先接着道:『当先破,而后立,就可脱胎换骨,另有一番造化。』

他说:『你要先狠得下心。』

一阵沉默以后,突然响起一声:『师……』岳青没能来得及唤一声,那本秘籍就被人扔进了火盆里。

火舌卷起发黄的书页,慢慢地将它燃成烟烬。风一吹,灰烬飘起,岳青忙站起来,去把窗子给关上。

岳千峰又咳了起来,岳青只得再将他扶回榻上,给他拍背顺气。岳青看着痰盂里的血丝,他心里清楚,师父的病,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后半夜,岳千峰将他留下,师徒二人难得又说了些话。没话聊多久,岳千峰便觉困乏,含糊道:『你师弟几人,都非池中之物……念你,照看他们多年,应当不会为难你……』

岳青见师父神智糊涂,仍在忧心自己来日的容身之处,心中一动,再想到自己对岳千峰瞒了这么多,忽觉更是难受,挣扎极久,依旧没能向师父开这个口。

他守着岳千峰歇下,直到出去之时,还听见师父模模糊糊来回说着一句话:『你可以走了……』

男人从雪地里缓缓翻身而起,他将那染血的布帛,从木延舟衣襟里翻找出来,后来艰难地脱下身上的血衣,将它披盖在四师弟的身上。

他拖着伤重的身躯,艰难地前行一二步,走不出一丈外,便又踉跄地一跪。他仰头看着苍茫的夜色,白白的雪就像棉花一样,一点一点地落在他身上。

他想到,自己生不逢时,碰上饥荒,爹娘为一斗陈米,将他卖去煤窑,从此暗无天日。当年,他手里只得一把匕首,便用它在窑中挖一条出去的路,凿了整整四年,逃出时,也不过才一十二岁。后来,他被岳千峰夫妇收留,才渐渐活得像一个人。他一日都不曾忘记师父师娘之恩,回到重阳山后,更是处处谨慎讨好,行事不敢有差,将一众师弟们视如手足,日复一日,二十年来,他好像从没有为了自己而活过。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心生妄念,以为可以和所爱之人骑马并驰,双宿双栖,却没想到,恩义未偿,何来安生。

现在,他终于把这些债,给还了。

山谷间冷风潇潇,身后有声音由远渐至。岳青将五指一松,那张沾血的布帛就被风一吹,扬飞起来。

另一头,妖道白头垢面,胸口有一大片血渍,看起来已经离死不远了。连玦收功稍息,身上未见什么明显的伤势,妖道看见自己伤不到他一分一毫,倏忽一退。连玦以为这疯子打算要逃,没想到,那要到却是退到他两个徒弟的身边。他拉开衣服,没想到他衣襟里里头竟藏有火雷,连玦眉头一拧,当下便一提气,立时纵身而起。妖道点燃身上的火雷之后,蹲下来拉住他徒弟二人,将三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炸响似一声惊雷,数息之后,山摇地晃。

山崖附近,布帛随风扬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影倾身冲出,如白燕一样,宋蘅将手一伸长,终于抓住了它!

而在此时,山石接连倾覆,宋蘅这才惊觉情况有变,当下猛一回头。

漫天的白雾土尘中,他瞧见了岳青。那人所在的山头受到了波及,顶巅上的积雪带着石流,如洪水一样翻涌而下。

“岳青!”他破声一喝,突然之间,什么也不顾,发疯般地狂赶过去。

乱石下,岳青挂悬于斜崖,只凭一只手支撑。他听见呼喊声,睁开被血糊住的两眼。一片云封锁雾里,他遥遥看见一人在上方要朝自己追跃下来。那神色如此惊惶,仿佛……仿佛是视他,胜逾性命。

七师弟……岳青在无声唤了一唤,支撑住的手掌顿然一松。

宋蘅身子往外一倾,竟真的要跟着追去,却被身后一只手臂给拉了住。连玦将他一扯回,自行借力往下飞跃数丈,终是跟不上岳青下落的速度。

飞雪中,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落入了底下的一片白茫之中。山谷之中,似乎还回响着宋蘅呼喊着岳青的声音,渐渐地越传越远。

许久之后,山石不再坍塌,放眼看去,仍是一片苍白,只比先前更是荒凉。

宋蘅跪在雪地里,久久没有动。连玦探了一圈回来,看见宋蘅神色怔仲,好似丢了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却又不甚明了。那美丽的两眼直直望着崖底,空而无物,手里只握有那一张血布。

“你为什么要救我?”连玦踏出数步,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问道。

连玦并未回头,只答道:“如果是他,不会不拉住你。”如果被岳青看见,他任由宋蘅在自己眼前跃下而死,那个人便更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说罢,不由自嘲一哂,再不多说一个字,转身独自离开。

连玦离去之后,宁侯府派人搜遍重阳山,未寻得岳青尸首。

汴梁,皇宫。

沉香袅袅,雕梁画栋。内官将一锦盒呈给德光。皇上的年纪与宁侯相仿,眉眼很是斯文,看起来不像一国之君,反倒更像个弄文舞墨的文人。德光打开锦盒,看了那一眼里头的东西,说:“这就是《云心诀》?”

皇上跟前跪有二人,便是圣宠正眷的宁侯父子。他这句话,问的是后边的那一个。因着要面圣,宋蘅今日束冠,衣服虽是素净,却绣有暗纹,更显清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