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马车上,容少卿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知道芸香是故意说那些气他,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恼火,她那些话真是句句直戳他的心窝子。况且,气话也有三分真,她说那些也未必不是心底里就有这种想法,借着吵架说出来罢了。她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还赖在那儿干嘛,他也是要脸的人。
车内的气氛沉闷又紧张。容嘉言不敢开口,来接的管家也不敢吭声。即便有马蹄及车轮的滚动声,以及车外三五不时传来的路人脚步或小贩叫卖,容少卿因生气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是显得分外清晰。
管家回想着上一次见到容少卿这么生气,大概还是好多年前,知道原二奶奶把芸香赶出了容家那次,两次都是为了芸香,只是不知道这回要闹多大,多久。
一路上,容少卿满脑子都是芸香说的那些话,心口窝着一口气,以至于近了容家大门了,脑袋才稍微明白些,恍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他前脚和与芸香吵了架出来,家里的马车后脚就到了?还不单是车夫,连管家也一并来接,若说是凑巧,那也太巧了些。
容少卿这会儿才正经把目光投向管家。
后者见他睨过来,心话说:我的爷,您可算反应过来了,还当您要在这儿喘粗气喘到天长地久呢。
容少卿打量着管家,“芸香今儿来过?”
管家回道:“是,芸香姑娘今儿来找过大爷,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容少卿蹙眉,“都说了什么?”
“我们直管在外头伺候,无从知晓,只是听大爷的吩咐去接您和言少爷回来。”管家撩开帘子,“这就到家了,大爷在书房等爷,爷一问便知。”
容少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心中愈发窝火憋气,他成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着,也等不得她开口,倒是巴巴儿的跑来跟他哥说。
管家回了话,也不敢再多言语,知道容少卿脾气急,下了车也等不得先去见了老太太、太太,便只让人先帮容嘉言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自己引着容少卿往大爷的书房去。说是引着,实则是跟在后面小跑着,容少卿比他身高腿长,年纪又轻,脚下生风一般,好歹这园子没从前润州府的宅邸大,否则这一路行来,他还未必跟得住。
容少卿带着气进了容少谨的书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容少谨也熟知他的脾气,退了管家。
容少卿直问:“芸香来找你做什么?是……借钱?”
“是拿了钱,不过不是借。说了些她离了容家之后的事。”容少谨道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容少卿原是心急,想知道芸香到底来说了什么,听得他哥这话,又莫名有些心慌,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容少谨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把芸香今日说给他的,原封不动地讲给容少卿听。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容少卿便没了来时的气势汹汹,整个人似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按在膝盖上双手因过分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容少谨坐在不远处,侧着头,假装没留意弟弟的眸中嗪着泪,如果眼泪不小心掉下来,他可以偷偷擦干净,就当谁也没有看到,就像小时候。
屋内只有兄弟二人,沉默着无声息,已经好一阵子了。
又过了半晌,容少卿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容少谨拦道:“做什么去?”
容少卿站住,没吭声,似被重拳打在心口,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容少谨站起来,“那个冯寄生虽说张口就是一二百两,无非也是觉得攥了芸香的把柄,能讹上一笔,其实二三十两也能打发,甚至用不了,芸香也是心思清明的人,从我这儿拿了那二百两,也不会一下子都给他。只是这种无赖,吃了一次甜头,往后就会愈发得寸进尺,难保今后不会再来。”
“这事要解决,就要连根拔起,只是这事的根基在哪儿,刚刚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也是万万没想到,芸香的事纠缠起来,竟与那些阉党绕在一处。咱们家这几年就是受了阉党之祸,能把你弄出来,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离开润州也不过是趁着朝廷里一时的乱子,阉党一时顾不上咱们这种小角色。只是权力斗争向来瞬息万变,也难保冯党不会再起,到时候,咱们仍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罢了。芸香的事,且不说她是嘉言的亲娘,单说她有那番经历,追根究源,也全因容家而起,原本是责无旁贷的事……只不过,如今咱们也是如履薄冰,冯党阉祸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稍有差错,搭上的或就是这一大家子的命……该如何抉择,不能凭一时意气,你可要想明白了……”
容少卿侧头看过来,“所以你就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用二百两换了她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是她用你从我这儿换了二百两回去。”
容少谨踱到容少卿身边,凝着他的侧脸,审视着弟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你这会儿去找她能做什么?无非是说几句安慰或忏悔的话,改变不了过去,也帮不了她的当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你对她来说,还不如二百两银子更管用。”
第四十六章
芸香当年其实有机会留在容家,她被污“与下人私通”之后,二奶奶令人把她软禁在房中,不许出门。不过腊梅因是老太太的贴心人,她来了,负责看守的下人也不敢阻拦。
腊梅忧心忡忡地告诉她,二奶奶和老太太提了要给她放妾书,趁着二爷不在赶她出容家。腊梅劝她去向老太太求求情,到时她一定从旁帮她说话,两人一起跪着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思清明,又是个慈悲心肠,不会由着二奶奶的性子来。
芸香又何尝不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信她与人私通,可恰恰因为这个才让她心寒。老太太心里明白,但还是没有为她“主持公道”,默许了二奶奶对她的软禁,以及之后眼见会要接踵而来的别的发落。
其实,也怨不得老太太、太太不帮她。这事若是从前,即便她只是个下人,老太太、太太也绝不会置之不理,终归会帮着调停。只在她们眼中,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乖顺听话的丫头了,而是处心积虑勾搭二爷,让二爷坏了容家传了多少年非正妻无所出不许纳妾的规矩,是致使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的罪魁祸首。
二奶奶憎恶,二爷不喜,老太太和太太也对她生了嫌隙,下人们即便不见风使舵,多也明哲保身,如今还敢来看她,和她近处说话的,也只有腊梅姐一人。
是以,听得腊梅说容家要遣她出府的话,惊愕惶恐过后,却还有一丝丝解脱的期待。
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钱,够她活命的,甚至省吃俭用还能做个小买卖。只外头天高地阔、风大雨大,未见得有她个小女子容身之处。可转回头,容家于她来说也早无立足之地了。
容二奶奶是的打定了注意碾芸香走,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觉得委屈了芸香,但思及由她而起的一摊子乱事,也便未多插手。
只是芸香离开前的一晚,腊梅又来看她,带了两个荷包,塞到她手里,“这两个一个是老太太给的,一个是太太给的,都是悄悄叫我去,让我背着人给你。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别让老太太知道。只太太不知,老太太也是同样的话。都说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但家和万事兴,二爷和二奶奶终归是结发夫妻……老太太说,除了明面上给的,她再私下给些,是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些钱足够你在外头过活,找个老实的人家,做个小生意。若是有朝一日真遇着过不去的难处,只管回来,老太太那儿能伸把手的,一定不会不理你。”
芸香垂眸,思及这两年在容老夫人身边的日子,难免有些动容。
除了给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的,腊梅还塞给了芸香自己攒的一些钱并容老夫人早年赏她的一对镯子和几件总也舍不得上身的衣裳。
芸香说什么不受。腊梅说我在容家有吃有穿,要这些钱也没处花,你孤身在外头,只怕是一步一个坎儿,处处是难处,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芸香握了腊梅的手,连唤了几声姐姐,说自己年幼离家,没了亲人,幸得遇上姐姐,直待我同亲姊妹一般,如今一别,今生再想叫声姐姐,却不知还有没有这福分。姐姐待我的心,我永生不得忘,但这些体己钱绝不能要。虽说姐姐在容府不愁吃穿,但天有不测风云,未雨绸缪,总要有些银子傍身才好。
两人一番推拉,最后芸香收了腊梅的两身衣裳并一只镯子,姊妹一人腕子上戴了一只,手拉着手,相对而泣。
芸香离开容家时,是被个老嬷嬷从后门带出去的,走之前还当着几个家仆翻了她的包裹,好像她会夹带什么一样。那老嬷嬷是二奶奶娘家跟来的,芸香知道这是她在给自家主子出气,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人走都走了,往后容家的仆人们怎么看她议论她,反正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被遣出容家的芸香,并没有被随意扫地出门就不管不顾了,而是由那位老嬷嬷陪着,坐了容家的马车被送出了润州府。这是容二太太向老太太、太太出的主意,说她好歹也曾做过二爷的妾氏,若这么着留她在润州府行走,万一以后再嫁了人,与容家脸上不好看。
站在容家的立场,这主意也能理解,芸香自己也不想再与容家有什么牵扯,是以也就任凭老嬷嬷陪着出了城。只是这马车越行越远,离了喧嚣,入了林间小道,芸香才开始有些莫名的慌张。车上这二人都是二奶奶的亲信,若是起了坏心把她一人仍在这山林里不管了,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遇着歹人,只怕还有野兽。
近了沐阳,马车上了官道,路上也见了人影,芸香才略安了心,车却停了。车夫敲了敲车板,老嬷嬷从车上下来,像是前面遇着了什么人。芸香掀了帘子看过去,老嬷嬷整与个陌生的老妇人说话,后者巧得也转头向她看过来,面容倒也和善,只是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带了一把钩子。
芸香后来很多次后悔,她当时明明有机会逃脱,趁着她们说话,跳下车往有人的方向跑。只是那时她才从容家出来,舒坦的日子过久了,即便觉察出不对劲,却总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以至错失了逃脱的机会,被一个明明年纪体力上远不及自己的老妇人用帕子捂嘴迷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