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蕙娘攥着绣衾被的手指节立刻发白,肩膀抑制不住颤抖。
"求公主垂怜。"她滚下床榻叩首,不顾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李霓裳托她起身,柔声道:“你起来,不必如此。”
崔蕙娘固执跪地,摇头:“齐州……已被崔重晏所占,兄长带我出逃,一路遭人追杀,兄长命人送我来此……”
她微微哽咽:“我能得公主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本该心满意足,不能再有非分之想。只是,若是可以,能否也一并救助我的兄长?不敢多求别的,他如今带着人躲在山中,缺衣少食,我怕坚持不了几天……”
“我知长公主看重崔重晏,本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免得为难公主,只又听闻,范方明不久前遭他攻打,也是因李刺史的助力,才侥幸未步秦福波的后尘,故斗胆恳求公主出手解难。我阿兄他固然不是好人,但若不是他还肯看顾我几分,我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眼泪涌出,“他如今知错了,悔不当初,往后定会痛改前非……”
“对了!我还有一物,要献给公主!”
崔蕙娘忽然记了起来,焦急地左右环顾。
“我的东西呢!”
她来的时候,背上携着一只行囊,此刻就在屋中。李霓裳示意婢女取来。她忙擦干眼泪,解开。
内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只像是用来存放重要文卷或是图轴的密封管筒。她打开,从中取出一副画卷,捧了起来。
“这是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的一幅星位图,我父亲看得比他性命还重。当初在青州的时候,藏在密室顶礼膜拜,有日被我无意撞破,他险些就要杀我……”
蕙娘说起旧事,眼圈再次红了,但很快,继续说道:“这回他叫我阿兄逃走,把这星图也给阿兄一并带走了,还千叮嘱万叮咛,要他务必好生保管。世人都说什么有朝一日,天上星位若是走成图中样式,此图所有之人,便是天命之人”
蕙娘咬了咬牙。
“什么天命之人,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出在我家的。公主走后,那些日子里,我只能躺在榻上,半死不活,无数个夜晚,我听着远处更夫一遍遍敲着梆子走过,他敲的哪里是辰点,分明是在数着,还要多少具囫囵身子,才能填满这世道的护城河。”
她的眼睛越发红了。
“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就能狠心对我下手。可怜又可笑的是,他的野心到了最后,不过也只是场痴心与妄想,更不用说,如今只剩下我阿兄了。莫说一幅,便是十幅天师图卷,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往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我看便是他最好的天命了。我对他说,这一幅图卷,倘若真有应验,也不会应在他的身上,不如献给公主,免得他身轻福薄,承受不起,他听了我劝,叫我转呈。”
“我父亲虽遭反噬,身已横死,但掌青州多年,也算是留有几分薄望。这回舅父为求自保,将我们出卖,当时追兵紧咬在后,我们能够逃掉,就是仰仗着当地人的掩护。这回若能渡过难关,待我阿兄重新召集旧地人马,对公主多少总是有点用处。”
李霓裳沉吟间,听到崔蕙娘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兄说,早年先帝……”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一眼李霓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先帝继位后,原本极是倚重天师,事事皆问,天师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凌驾宰相,却不知何故,有日未见他上朝,先帝派人去天师府邸传叫,不见他人,才知他已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天师的下落。”
“我父亲早年曾在朝中得见天师之面,极为仰慕,说有诸葛之才,可逆乾坤,若能得他辅佐,夺取天下,如虎添翼。父亲说,天师耳后三道卧蚕纹,暗合'福禄寿'三台星辉,乃长寿之貌,到如今也就六七十岁而已,必定还在人世,故这些年他暗中一直寻人,可惜始终没有下落。”
“阿兄说,公主若能访得天师,请他襄助,则光复大业,何愁不成。”
崔蕙娘含泪,额头重重叩在了冰冷的砖石上:"求公主开恩,救我阿兄一次,给他一个机会!"
屋中静默了下去。
菱花窗外,雪子击打窗棂,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簌簌之声。
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传报再次自门外送入,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崔重晏已至,人在城外。
第125章 武节(2)
军队停驻在了武节城的百里之外, 崔重晏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城门之下。
铜环响动,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刺史李长寿亲自带人到来,将崔重晏迎入城中, 盛宴以待。
宴场设在城中最高的雪华楼下, 李珑坐于主位, 长公主在他身侧, 胡德永与李长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陪列座下。
开筵后, 虽几乎无人敢多发声, 但鼓乐伴侧, 歌舞不绝, 气氛也可算得上是融洽,直到酒过三巡,崔重晏叫停舞乐, 起身,举杯转向李长寿敬酒:“此前青州事变, 崔某未能护住长公主与太子的周全, 万分惭愧, 幸得刺史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实为天下之表率。崔某敬刺史一杯。”
他一饮而尽。
李长寿称不敢当,连忙回敬, 却听崔重晏继续说道:“今崔某侥幸也算站稳脚跟。贵地固然风水宝地, 然稍嫌偏仄, 不若冀城地处要冲, 四通八达,为谋事之良地, 况且,范方明在冀城之时,连年大兴土木,宫室气象,丝毫不亚于洛阳,不如迎太子去往冀城,刺史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宴堂内顿时悄然无声。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发生大变。孙荣、崔昆、秦福波这些曾搅扰风云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继凋亡,北方本为众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气大伤,连经营多年的冀城也丢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败,他于其间,力有巨焉。
方才说那话时,他分明面带笑容,但一股压迫之感,却如他那一队按剑正肃立在堂外积雪地上的亲卫,叫人无法忽视。
李长寿一时无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余之人,只转向座上的长公主与李珑,行礼道:“冀城万事皆备,臣民更是日夜翘首,恭迎长公主与太子摆驾前去。”
李珑不由微微神往。
从前青州富足,来此后,刺史李长寿虽也竭尽全力供奉,但确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狈不堪,派遣使者来搬救兵,自也携带厚礼,诸如月华流转之时织就的鲛绡纱,西域雪山千年髓脉凝成的血玉髓,还有什么九鸾衔珠鎏金博山炉、孔雀翎捻金线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鲸腹的龙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镂雕云龙的沉香枕……随便任何一样,拿来都是稀世珍宝,当时开盖,宝光四射,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宝礼,改以划地为条件。
说冀城宫室不逊洛阳,应当为真。
他悄悄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见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将军美意,我代太子谢过。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长公主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怕是经受不住道途之苦,况且天气仍是严寒,不如等到日后,再从长计议,崔将军以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只捏着手中酒盏,立定不动。众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无声。
正紧张之时,只见他忽然点头,再次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