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声音则是浑厚悠长,“该你了,朕等着你出招……”
春夜寂寂,花香暗袭,若得良人相伴,便更是醺然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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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清风徐来,堪堪吹动竹帘,让帘外之人得以管中窥豹,聊探究竟。
翠竹帘中,芍药架下,一张白石小桌,一盘黑白棋局。
李存勖与秘色相对而坐,各自凝神望向棋盘,拈子细思。
明黄素袍的李存勖,今日看上去极为闲适休闲,腰间连玉带都没有扎,随意地放松着龙袍,整个人看上去随和了好多。
秘色依旧是一袭绿裙,小袖窄腰,披帛轻垂。
只见秘色提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面色凝重地望住棋局,细细思量,随即抖腕将棋子落下,颊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那抹微笑恰好尽数落在了咫尺之近的李存勖眼中,本是淡淡的一笑,却在灯影摇曳之中,漫天芍药红晕映衬之下,显得娇羞若滴,让李存勖一时间竟然舍不得移开眼睛……
秘色久等李存勖落子,却依未可得,秘色不禁惊讶地扬眸,“万岁,该您了……”
李存勖赶忙躲开自己的眼神,微微的咳着,“啊,啊,是啊,是啊,朕正在琢磨。青颜,没想到你的棋,竟然下得这般好……”说着将手中的白色棋子落入棋盘,惹来秘色赞佩的眼光。
“回皇上,青颜的祖父乃是一好棋之人,但是因为身子病后无法行走,只能缠绵病榻,所以青颜从小便日日陪着祖父对弈,久而久之倒也习到了祖父的一招半式……”秘色静静地说着,眼光却一直未离开棋盘,秘色其实还想说一句话,不过被自己拼命压住了,“只是后来入了西域后,便一直再无机会练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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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一盘棋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是这一盘棋却让李存勖和秘色都对彼此有了更新一层的认知。
李存勖其实一直怀疑,当日在敬新磨老母的寿宴之日,施展急智救下那中牟县令之人便是秘色。须知,那件事似乎说来不大,但是在那种场合之下,能够那般敏捷地做出反应,并能够恰到好处地尊重了他的皇帝威严的人,综观场中所有以心谋著称的大臣们都没能行,偏是一个女子,偏是那般地看淡生死,这份勇气和智谋,纵然男子都只能望尘莫及。
今日之棋,或者可以说是李存勖的一种试探。
棋最能探查人之心智,一步步的布局,一次次的交锋,一回回的见招拆招,一眼看穿对方的独到眼光……无不将弈者的智慧与对时机的判断展现于棋盘之上。此番对弈,李存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女子,果然非同小可,她远不似寻常女子一般的计较眼前小利,而是布局恢宏大气,着眼长远,颇有大将之风!
而秘色,则是在心底暗暗地吃惊……
一直错以为,李存勖不过是一介武夫,逞勇斗狠方赢得了这一方天下。刚坐稳自己的龙座,便宠信伶人,疏远朝臣,将好好的一个后唐,弄得是乌烟瘴气。
甚至,身为帝王,竟然全然不在意子嗣之事,太子之位至今依然空悬,让朝堂上下为了皇位的后继,大伤脑筋……
可是,从棋盘上来看,李存勖却根本不是表面之上展现出来的模样……他虽然攻伐凶悍,但是每一招一式,都在为后面做着铺垫,看似混乱而荒诞的一子,到了中盘之后竟然隐藏无数变化,进可攻退可守,每一次出动都是妙招连连……
秘色忽地想将自己心中对于李存勖的一切印象全数抹去,重新看待他的一举一动,重新认识他藏在心底的层层深意……
一直错估一个这般强大的敌人,那不啻是给自己的计划指向了一个必败的结局么?一旦计划失败,不但无法救出沈家人,更会连累到艾山,连累到刚刚稳定下来的回鹘的命运……
不容有失,绝不能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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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颜,你的名字,不知怎地总让朕联想起越窑的青瓷……如冰似玉,通体剔透,神赛清莲,优雅不妖……”李存勖一边落子,一边忽地说出这样一句似乎漫不经心的话来。
秘色的心猛然一抖,险些将手上的棋子偏过一目。
还没等秘色回答,李存勖落了一子后,自顾自又说,“当年,先帝(李克用)曾经官封晋王,那一次从天竺迎取佛骨舍利至法门寺的盛典,便是又先帝一手居中操持(其实不是的,时间有偏差,是苏借来推进这段情节一用),朕更是亲任护送使,一路从天竺护送着佛骨舍利东归。当时,皇室为了体现对于佛骨舍利的尊崇与重视,特将皇家专用的十六件秘色瓷放入法门寺佛牙舍利塔的地宫中,那颜色真是让朕一见难忘……”
李存勖幽幽地抬头,凝望秘色,“青颜,不知怎地,你这份清雅中不失华贵,淡然中饱含神秘的气质,总是让朕联想到那秘色瓷,而你的名字又那般地接近……”
秘色的手,连同她的心,都是重重的一颤李存勖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危险到几乎已经可以理解为敲山震虎,危险到似乎已经窥知了内情……却又含而不露,似是而非,让秘色一时间摸不清,他到底真的是知道了实情,还是真的只是因了自己的名字和气质,恰巧一谈……
秘色知道,眼下的棋局越来越重要了,一旦自己落子混乱,便等于招供了自己内心的惶然,那么如果李存勖真的是心有怀疑,那么便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就算秘色再强自镇定,再想抛开那些想象,专心下好眼前这盘棋,却已经是做不到了……
眼前的棋盘早已化作了一团黑白交织的混乱,没有头绪,看不到路径,秘色颤抖着的手指,只想将棋子随便扔掉,甚至拂乱了棋盘!
下棋,是最需要定力与内心宁静的事情,一旦心乱了,那么即便你是棋神转世,都不可能驾驭胜局!
难道,这一切都是李存勖故意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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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冰冷却又粘腻的汗,从秘色鬓边幽幽滑下,直直流入秘色的衣领,顺着脊梁倏然滑下。
秘色高高地执着棋子,久久无法放下,惹得李存勖低低地笑,柔声催了几次,“青颜,该你了……不下完这一盘棋,朕是不会离开的,你可不许偷懒哦……”
秘色的脑海却早已一片混乱,无法思考,无法定下心来。
忽地,似有一线嗓音,如一阵春夜的微风,柔柔吹入耳鼓。那是一个清越的嗓音,柔如春风拂柳,却又有隐隐的金石铿锵,缓缓而又清晰地教导着秘色,该将下一子落在何处……
秘色心下猛然一跳!禁不住回身打量四周帘子之中,芍药花下,只得一盘棋,一对人,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在,可是那嗓音却根本就是近在耳边!
尤其尤其那嗓音简直太像艾山了……可是艾山根本不懂下棋啊,而且这嗓音比之艾山还要轻柔,并且带着一丝极为奇异的缓慢,就要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一字一顿地将这一串话缓缓地说完……
是谁?
又是怎样做到这般地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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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突然地仰首四顾,自然惊动了李存勖。李存勖柔声问着,“怎么了?你想找什么吗?是不是口渴了,或者是热了?我让他们取冰镇的莲子羹来,好不好?”
耳畔那个声音清越响起,“秘色……收摄心神,不要想别的,只专注眼前的棋局……不要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下完这盘棋,陪着你打消所有的顾虑和担心……”
就像一丝微凉的轻风吹入混乱的阴霾,秘色只觉得神清气爽,眼前黑白交缠的混乱渐渐重新恢复平静,手腕也不再本能地颤抖。
听着耳畔那温润如春风的嗓音指点,秘色一子一子敲落棋盘,一次又一次引来李存勖赞叹的凝眸,到后来竟让李存勖再不敢神色轻松,而是渐渐地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