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绿腰 7、有情芍药含春泪【求鲜花】
洛京的春夜,暗香袅娜。玲珑巍峨的宫苑,在银色的月光之下,宛如琼宫玉宇,如梦似幻。
琉璃瓦铺就的斗拱飞檐,朱墙重重之下的树枝花影,浸润在如水的夜色中,时明时暗,层层蜿蜒入秘色的心底。
秘色仰首,将面颊更近地洇入月光夜色又是一番中原景致啊,就如同点点洇开的水墨,形意缭绕,仪态万方。比之这些年来见惯了的大漠黄沙、西域风光,更是一番如水芳华,风情万种……
一样的夜色,一样的月光,秘色深深思念着远在高昌的艾山和霁月。这般宁谧优美的夜啊,艾山是不是也会凝立于如水的月色中,遥遥思念着她?
纵然这般远离千山万水,纵然这般不得相见,但是同在这一片苍穹之下,共同沐浴着这同一片月光,两颗分隔两地的心,也能够拜托这明月,彼此相通吧……
万古洪荒,悠悠岁月,我独独遇见了你。
苍茫天地,千里江山,我肚肚思念着你……
又是一年春来到,又是一年花开时,每一缕春风都会吹去我的思念,每一朵花开都会说出我心底的爱恋……
艾山,好想你啊……如果有你在我的身边,是不是这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再不用自己殚精竭虑,再不用自己步步维艰。
只需要静静呆在你的身边,只需要安然宁睡于你的羽翼,一切的问题便都会迎刃而解,我的头顶永远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晴空……
只是你不但是我一个人的夫君啊……你更是回鹘的亦都护,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重重压在你的肩头;回到我身边,对于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休憩,我如何忍心,让你面对我时,依然要缠杂在烦扰的事件中,不得安宁?
艾山……我只愿,能够尽快将此事了结,尽快回到你的身边,投入你的怀抱!从此再不离开,从此常伴你的左右……
艾山,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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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沿着朱红宫墙,缓缓前行,穿过扶疏的花影,踏碎如银的月光,不知道走了多远,再抬起头来时,已然不知置身何处。回望来时路,宫影重重一派幽深。
秘色却并未惊恐。毕竟这里是皇宫内院,阴影处处隐身着侍卫,只需她扬声轻呼,自会有人出现,带她回到乐坊。秘色仿似隐隐听得前方传来妖娆的吟哦之声,仿似正有人在这银色的月光下,袅娜着徜徉在那粉墨的人生里。
秘色心下一动。或许那人该是敬新磨呢……
虽然心下已经与敬新磨有了合作的默契,但是关于他这个人,关于他除了目下政治身份之外的一切,秘色都并不了解。而要真的成为合作伙伴,岂能总是隔着面纱去交往,岂能永远看不清对方的喜怒哀乐呢?
于是秘色并未退回身去,反倒直步向前,放轻了步子,悄然穿过一道圆月拱门,直直走向那一方幽深的小院而去。
如果此时不是在幽深的夜色中,如果此时秘色的全部心思不是已经放在小院中的袅娜吟哦中,那么秘色一定不会忽略掉,这座小院外观的奇特。
皇宫内院,红墙碧瓦,可是这座小院不但并非红墙,反倒连整个建筑的规制都与其它的宫苑有所不同……如果此时正是艳阳当空,秘色一定能够看清小院外墙之上粉刷着的瓦蓝的色泽,墙壁上还镶嵌着一块一块小小的方形瓷片,灿若琉璃,碧蓝如波。
在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红墙碧瓦的皇宫内院,竟然建有这样一座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却与其它宫苑迥然有别的院落,任何人都会好奇,这一切究竟是所为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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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秘色却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小院深处传出的吟哦,如泣如诉,似叹似歌,一声一声都是离人泪,一句一句都是费思量……
秘色放轻脚步,将身子隐在高墙花影的庇荫之中,缓缓走入了小院。
抬眼望向小院的深处,一架殷红的芍药花墙之下,银色的月光透过芍药的花瓣,一点一点仿若碎银,筛落满地。点点碎银之中,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娉婷而立,柔腰款摆,水袖轻扬,竟是一个男子粉墨着罩在戏装之下,独自一人,絮絮而歌。
“那一年,盟鸳誓,芍药架下。你与我,对上天,约定百年。却不想一声乱,扰攘尘世。我与你,两离分,隔了阴阳……”
“再回首,情难聚,芳踪已杳。可怜我,一片心,独自悲伤……”唱到这里,那人的嗓音已经有了隐隐的哽咽,再无法继续唱出接下来的词句,只能一唱三叹地重复着之前的曲调,“呀呀……可怜我,一片心,独自悲伤……”
夜色幽静,尽管努力压低了脚步声,秘色却依然不敢走得太近,所以那人的曲辞只能是隐隐听着歌大概,而那人的面容恰好藏在一片暗影之中,全然看不分明。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听不全那人的唱词,但是秘色却能够深重地感觉到那人深深藏在心底的悲凉。无人可诉,无人能懂,只能深深、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之际,才敢将心底的思念释放出来,唱给清风,唱给明月……
或许,清风明月能够带走这些思念,穿越时空,回转记忆,带给那个记忆中的人,换来她临波回眸,如花笑靥……
秘色心下黯然,原来这般美好的清风明月,并不能让人们的心情宁静,反倒会格外催动思念,格外痛断肝肠啊……
此等良辰美景,如果没有了心上之人,便只形同虚设,徒惹伤悲……
这份心,自己与他,原来都是相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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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恍惚,秘色不觉脚下一个松懈,碰到了脚边的一个花盆,发出了叮当脆响之声。
那淡紫色袍子的人立马停住了吟哦,水袖一甩,站直了身形,顿时所有的阴柔之气全都化作了阳刚之意,厉声断喝,“谁在那里?!”
秘色幽幽一叹,看来再想躲,已然是来不及的了。
只好闪身从花影之中走出,双眸灿若夜空星辰,定定望向芍药花影之中的那人。
一个浑厚的声音略带着迟疑响起,“你,是谁?”
秘色此时已然置身于月光之下,纵然月色如银,但是毕竟距离不远,想要看清自己,实非难事。如果这男子是敬新磨,那就一定会认出自己当然,这个认出也只是知道自己是绿腰舞娘的侍女而已。
可是,那身着淡紫长袍的人却全然没有认出秘色之意,浑厚的嗓音里依旧缭绕着警戒与疑问,“说,你到底是谁?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院落在宫中乃是禁地,不经御准,绝不准入内的吗?!”
他的话让秘色微微一愣。没想到并非嫔妃居住的掖庭宫,竟然也有这样一处非经皇命而不准入内之所……而这个人又并非是敬新磨……难道这只是一个乐坊中的普通伶人,趁着夜色在这里练嗓子或者是在思念凭吊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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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秘色的心定了下来,柔声说,“夜色之幽,恍若思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你在这里用唱词思念着你心中的人,而我则是被你的唱词吸引,循声而来。我在羡慕你,能够这般直白地表达自己心中的思念,而我却只能暗暗地藏在心底,让思念吞噬我的心房……”面对着那个伶人,秘色直觉中会将他的心灵看做是同为女子,一般的纤细,一般的柔软,一般的百转千回,一般的情深一片。
伶人永远是徘徊在男女性别之间的吧,多数身为男子,却被注入了一个女子的灵魂,幽幽咽咽,宛转蛾眉。尤其是芍药花架之下的这个人,虽然身材昂藏,嗓音浑厚,却那般款摆腰肢,柔舒水袖,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以一个女子的形式进行展现,所以秘色面对这个异性,却完全没有心灵上的扭捏,反倒是能够借着夜色的掩盖,将自己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暗夜如醺,陶然欲醉,能够借着黑暗的掩饰,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同享心事,其实倒也的确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尽管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尽管各自念着各自心上的人,然同样的心情却可以在这宁谧的夜色中,找到遥遥的知音,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没有那么孤单,自己杳远的想念变得不再那么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