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怀中,一座长约尺余,宽若两掌的黑木神位,静静散发着凝重的光芒。脚边,猩红的旗鼓,宛如滩着殷红的血,红得惊心动魄!
剌葛不由得结巴起来,对着身侧的寅底石,“她,她手里抱的,不正是祖先的神帐(神帐,祖先的神位或者神佛像前的帐幕)!她脚下的,她脚下的,就是旗鼓啊,就是可汗发号施令的旗鼓啊!”
寅底石也不由得喉结上下翻滚,努力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是的……是的……看来这个汉女也算识时务,她这是主动将祖先神帐与旗鼓捧出来奉献给我们啦!”
剌葛与寅底石,不由得都伸出了自己的双臂,仿佛下一个秒钟,秘色便会乖乖地将神帐与旗鼓奉上,伏地躬身尊称他们为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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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只听得鼓声激越而起,只见秘色翠色的身子宛如痉挛,一手敲击着脚边的旗鼓,一手抱着乌木的神帐,身子跃动激舞,口中喃喃有词!
秘色突来之举,让剌葛与寅底石面面相觑,全然猜不透这个汉女究竟想干什么!
只听得鼓声一声紧似一声,宛如崩开的豆子,颗颗浑圆饱满;再看那翠色的身影旋转如风,像一片疾风中颠荡的叶子,在金色的光晕与星月银色的光芒之间,往返穿插!
骤然!
天地一片凝肃!
鼓声如被高坝截住的湍流之水。
身影如被箭矢射中的靶心……
一切,都在高潮之中戛然而止。刚刚有多热烈,目下就有多死寂!
纵然是见惯沙场搏命的剌葛与寅底石都是不由得随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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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秘色怀抱乌木神帐,发丝已经在飞速的跃跳之中散落了下来,狂乱地掩盖住了她的脸颊,只留下一线目光,如针一般,从发丝之间直射而出!
就连剌葛胯下久经战阵的战马都不由得兮溜溜一声嘶鸣,向后猛退了两步!剌葛努力带住缰绳,这才稳住自己和马匹的身形……
这个汉女,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中了邪?!
只见帐中金色的灯光,与星月银色的光芒交汇之处,那金与银的奇妙切点上,秘色猛地剧烈甩动头颅,身子一阵阵浪涌一般剧烈的抽搐,眼神浑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下巴抖动,口边甚至隐隐可见流出的涎液……秘色忽地大叫一声,尖利的嗓音只穿云霄,惊得在场每一个人心下都是冷冷的一个凛冽!
“小儿们!你们都听了!我是契丹祖先神,先借托神帐下得凡尘,附在了这个汉女的身!为什么你们惊扰我元神,为什么你们放火又杀人!”嗓音尖利而高亢,全然不似平常人讲话之时的口吻与腔调。
“啊!”在场所有的契丹人,全都敬畏地大呼,“大神上身了,大神上身了!这个汉女竟然会领神(萨满教中,神灵附体后萨满代神立言)!”
呼啦啦,所有的契丹人都跪倒在了金帐之前。剌葛和寅底石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跪倒在眼前的神迹之下如果说,这是个契丹人,还有可能装神弄鬼,但是这是个汉女啊,她完全不了解契丹的萨满请神之俗,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一幕只能是祖先神真的显灵,否则又如何解释的通!
剌葛歪着膀子,斜斜瞄着浑身兀自颤抖个不停,牙关格格直响的秘色,“祖先神,请原谅儿郎们惊扰了祖先神!只是因为耶律亿那厮,不尊上天,不敬祖先,毁坏了祖先们立下的可汗推举的制度,妄想独霸可汗之位,鱼肉契丹臣民!我们是应了契丹子民的嚎哭,方才举兵来伐,削夺耶律亿可汗之位,将公道还给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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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口中尖挑的嗓音又起,秘色的身子猛然又是一阵抽搐,“既然是这样那么你们两个到底谁是下一任可汗?速速走上前来本祖先神将神帐与旗鼓交付于你便了!”
话音未落,剌葛与寅底石猛然互望了一眼。那互望的眼神里,一刹那间闪过无数种情绪!
开始是惊诧,出乎意料;继而是彼此的观察,满带着疑虑的打量;到最后,几乎是两头狼之间闪着寒光的彼此狞视了!
剌葛狠狠地转过头,率先一步跨上前来,头磕入地,“祖先神!儿郎剌葛,愿接神帐与旗鼓,甘愿肝脑涂地,誓让我契丹吞并天下,给祖先神献上无上的荣光!”
剌葛话音未落,寅底石又已经抢上前来,头磕得哐哐响,“祖先神明察,祖先神明察!儿郎们在举事之前已经说好,本该由我寅底石接受神帐与旗鼓,再行燔柴告天的仪式!这剌葛纯属见利忘义,谎言哄骗祖先神!祖先神切莫信他的鬼话,请将神帐与旗鼓传给小子吧!小子定将不负祖先神所托,定要将整个天下捧给祖先神,以为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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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寅底石此言,剌葛急了,跳起来就给了寅底石一个耳光,“妈的!你撒谎!咱们什么时候说好要将神帐与旗鼓给你!你反倒诬陷我欺哄祖先神!”
寅底石怎甘示弱,就势一脚重重踹在剌葛小腹之上,将剌葛踹出去五尺,“奶奶的,你个狐狸般狡诈的剌葛!我们本来说好的,谁拿到神帐与旗鼓,只要能够顺利地举行燔柴告天的大典,便自然可以获得可汗之位!我怎么撒谎了?有祖先神的庇佑,我必能顺利获得柴册!”
“是我的……”
“该是我……”
剌葛与寅底石,就像两条癞皮狗,疯狂地撕咬在一起,妈妈奶奶地彼此骂个没完,不顾形象地满地打滚,简直丑态出尽。
他们身后的契丹士兵全都惊呆了。这是他们平日里奉若神明的领主啊,如今当着祖先神的面,为了一己之力,全然不在乎了身份与声明,全然打破了士兵们对于他们的尊敬和寄托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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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那诡异奇高的嗓音又是高高飘起,“好了!你们两个不肖的子孙!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听听你们嘴里叫骂的,都是什么人!我就是你们的母亲,我就是你们的祖母!你们两个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这般大声地叫骂!我要惩罚你们!我要让你们遭受最为凄惨的狼刑!”
狼刑!
这是契丹在原始部族时期,最为残忍的一种刑罚将犯罪的人,于月圆之夜绑缚于草原之上,任凭狼群将那个人活活开膛破肚,啃掉骨肉!
剌葛与寅底石听到“狼刑”这个词汇后,身体本能地战栗起来!
幽深的月夜,无人的荒野,幽幽燃烧的狼眸,宛如凿利的狼牙!关于狼刑,关于那种刑罚的恐怖,他们从小到大已经听说过太多太多,如今竟然被祖先神说到要将这恐怖的刑罚施加到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怎么可能,不,心神,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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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就是为了配合祖先神的说法,四野里忽然传来高高低低的狼嚎之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急迫!
宛若汹涌奔流的海浪,那狼嚎之声铺天盖地向中央斡鲁朵的方向冲了过来!不过瞬间,那一波一波的声音似乎已经近在身后!
剌葛和寅底石只觉得脊背发麻,他们蜷缩着身子,将视线从胳肢窝下的空当向身后望去月夜之下,夜色幽深,一双双绿幽幽的眸子,如一盏盏鬼火,层层将中央斡鲁朵包围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向他们两个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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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两个人顿时扑倒在地上,爬向金帐,口中凄厉地哀号着,“祖先神不要啊,不要啊!儿郎知错了,求祖先神宽宥!”
秘色的嗓音突地一改之前的尖利,变得深沉而浑厚,“我们耶律一族,经历了八代的流血和奋斗,才终于将可汗之位迎来,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可是你们知道嘛,夺得可汗之位难,好好地守住可汗之位就更难!契丹八部,名义上归顺于我们耶律氏的统帅,实际上异心从未拔除,他们时刻等待着机会,将可汗之位从你们手上夺走啊!”
“你们,耶律氏的子孙,你们不想着矢志同心好好守住这个位子,成天净想着争名夺利、彼此拆台!你们差点毁了我们八代的心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