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译】
在我的面前,隔夜的烟雾已经散去,春天的鸟儿静了下来,只听得飞雨不时地劈劈啪啪打在高高的屋顶上。在墙头冒出的新竹子,好像碧玉制成的旗帜,雨水洗净了它表面的一层薄粉,柔嫩的梢头彼此轻轻碰撞着。春雨把它滋润万物的情调带给了琴声,让寒意侵入到屏帏内枕头边,还把虫儿的丝网吹黏在竹帘上。旅馆里悄然无人,我倾听着屋檐间不断地响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有点困倦,就开始睡着了。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愁绪太多,常又惊醒过来;梦境太浅,难以记清,我可怜自己幽居独处的境况。
回家去的人归心似箭,他最先想到的是途中积水,车不能行。怎奈我一向就像庾信那样的憔悴,卫玠那样的清瘦,看到别人回家这种极平常的事,也会触目伤心。这就难怪卧平阳的马融,听到有人吹奏哀怨的笛曲,便止不住要淌下两行热泪来。何况眼前是杂草丛生,一片萧索景象,红花的落瓣散乱地铺满地上,门外的樱桃树已长出青豆似的颗粒。还能有谁愿意与我一道,拿着蜡烛来作春夜游呢?
【赏析】
词通过写春雨来寄托羁旅之思。
头六句是人在室内望见室外之景。烟收鸟静,寂然之中听雨鸣屋瓦,声声入耳,已暗逗“邮亭无人”。“墙头”三句,文心独运,新竹茁生,青苍似玉;枝叶动摇,望若旆旌,而春雨自在其中。“润逼琴丝”三句,室内景,亦于细微处透露冷落寂寥心态。“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看似清闲,而其实无聊。檐声是未眠熟前所闻,它成了春睡的催眠曲。但刚说“初熟”,接着就转,说虽睡而“频惊”。原来因“愁极”所致,这两个表达心情的字在这里点出;并加一句“梦轻难记”,可见连梦中短暂的欢愉、虚幻的慰藉也没有。这才最后说出词的主旨“自怜幽独”来。
下片陡接“行人归意速”句,忽然又从旁人说起,以引出自己徒有羡慕之心而不得归的憾恨。梁启超云:“‘流潦妨车毂’句,托想奇崛,清真最善用之。”(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说别人归心似箭,固可对照自身,起反衬作用,但这样写开去,似乎离春雨之题远了,谁料接句又从归者担心雨水阻碍车行,把意思兜转回来,还是未脱春雨,所以说“托想奇崛”。“憔悴”“清羸”,皆因多情所致。行人归去,心情迫切,亦寻常之事,偏于此“等闲时”而自“伤心目”,岂非过于多愁善感。但马上再转折,以“未怪”二字自辩,谓思家之切,人同此心,犹马融闻笛而兴悲,也出于内心引起了共鸣。自己的“泪落”,借别人的事说出。沈义父云:“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词多要两人名对使,亦不可学他。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极’,《西平乐》云‘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大酺》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过秦楼》云:‘才减江淹,情伤奉倩’之类是也。”(《乐府指迷》)说美成词冇此习惯,没错;说词中人名以“不用出最好”,也非达论。徒事堆砌,固不应学;若用得恰当,又有何不可。末了以“况”字再进一步,又归于景语以应发端。所不同者,景中之情,故特出“萧索”二字。雨滋草长,落红铺地,樱桃初见结实,皆不脱题而言春将尽也。歇拍用“秉烛夜游”语意而加“共谁”二字否定之,暗合雨天情景。又“共谁秉烛”与“自怜幽独”相呼应,说词者多有褒语,或谓“如常山蛇势,首尾自相击应。”(李攀龙《草堂诗余隽》)或赞之曰:“顾盼含情,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美成信天人也。”(陈洵《海绡说词》)至如王灼《碧鸡漫志》将《大酺》、《兰陵王》诸曲比之为《离骚》,斯亦太过。
解 语 花
周邦彦
上 元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① ,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②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③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④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⑤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⑥ 。年光是也⑦ ,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注释】
①绛蜡、红莲:红烛与荷花灯。一本作“熖蜡”、“烘炉”。烘炉,指花灯。 ②桂华:指代月光。 ③素娥:嫦娥的别称,也指代月。 ④放夜:宋朝京城街衢,平时禁夜行,唯正月十五夜,敕令弛禁一日,谓之放夜。 ⑤钿车:以金花镶嵌为装饰的车,女子所乘。 ⑥暗尘随马:苏味道《观灯》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⑦是也:依然。
【语译】
红蜡烛在风中消融,荷花灯被露水打湿,灯市上到处光芒照射。月光似水,洒落在屋瓦上,微云散后,嫦娥也仿佛要从明亮的月宫里下来。楚地的姑娘衣裳淡雅,看那纤纤细腰,轻盈得几乎可以一把握在掌中。箫鼓喧闹,人影杂乱,整条街道都飘浮着扑鼻的香气。
这使我想起了京城元宵节开放夜禁的情景。一眼望去,宫殿千门好似白昼一般,人们嬉笑游乐。镶嵌金花的车子驰过,香罗手帕挥动,彼此相逢的地方,都有一阵阵尘土在马后暗暗扬起。光景年年如此,只觉得昔日的豪情逸兴已经衰退。夜深了,我乘着飞奔的车子归来,就让那轻歌妙舞停歇下来算了。
【赏析】
周邦彦从三十二岁起,有五年时间寓居荆州(今湖北江陵县,古时属楚),当时他远离京师,仕途上也不很得意。这首写上元(即元宵)的词就作于这个时期。词把眼前所见的楚地歌舞升平的元宵,与记忆中同一节日京师的游乐盛况,写在同一首词中,借咏节序风物,略寄内心落寞情怀。
元宵的景观,最突出的是灯市,所以头三句就先写花灯。时值初春,夜气尚寒,故又写风露。元宵是十五夜,是月圆之时,因而再用三句写月光。王国维云:“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人间词话》)话虽不错,但在这里,用替代也是修辞上的需要。若言“明月”,不仅平仄不对,且此处也不宜过于浅率直露;倘作“月光”,又与上一句“灯市光相射”用字重复。诗中常用“桂魄”一词,此以“桂华”代月,似也算不得什么毛病。微云散尽,风露浩然,皓月当头,凝眸而望之,似觉月里嫦娥也想下到人间来一赏元宵灯市。再两句将“素娥”与“楚女”不同的镜头剪接在一起,颇似电影中的蒙太奇,又特写其淡服细腰,令人疑荆南舞妓为广寒仙子,巧思妙笔,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总写三句,把市街的狂欢喧闹景象囊括无遗。
转入写京师元宵开放夜禁的盛况,用“因念”二字领起,自然过片。所述种种,都与上片暗暗照应,只是程度增加、角度变换而已。这里的“千门”,与杜诗“江头宫殿锁千门”(《哀江头》)所指同,是宫门,正为“都城”而写;既敕令弛禁,则皇宫大内亦同庆上元,故九天阊阖,明如白昼。比之荆州之“灯市光相射”景象,尤为绝盛。前言“人影参差”,此则“嬉笑游冶”;前于街头看“楚女”风韵,此则相逢“钿车罗帕”、“暗尘随马”,气象又自不同。然后转回到眼前,说佳节风光,年年如此,只是自己已没有旧时兴高采烈的情绪了。这样,以夜深驱车归来结住,水到渠成。“从舞休歌罢”是游兴阑珊语,而与“纤腰”“箫鼓”遥相呼应的“舞”与“歌”,居然到最后“归来”时才补出,也是常人所意想不到的。所以刘体仁称赞这一句“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七颂堂词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