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是怎样离开西楼的,我醒过来时已经记不得了,像春梦一样短暂,如秋云一去无踪,人们的相聚也真容易散啊!已经西斜的月亮,照着半扇窗户,人却难以入睡,室内的画屏静静地展现出吴山一片青翠。
衣上的酒渍,诗中的文字,一点点、一行行,无非都是凄凉的意味。连红蜡烛都在可怜自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会在深夜的寒冷中,徒劳地替我滴下眼泪。
【赏析】
这是一首离别的哀歌。
它从别宴散时写起。在西楼与朋友喝酒是记得的,但离开那里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当时自己已经醉了。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聚散”,就更像一场“春梦”了。醒后人不见,又像“秋云”,难再相见,所谓风流云散。借白居易诗意,感叹相聚短暂、离散容易,自然真切。然后写相思不寐,“斜月半窗”,说长夜将尽,景色如见。秋光冷画屏,上有杭州景物;那该是往日与友人常常相会宴游之处了。正难成眠时,又见“吴山翠”图画,自然平添了念旧怀人的情思。
别来唯借酒浇愁,吟诗遣怀,然诗酒无伴,内心有恨,故不免狂放颓伤,留下来的酒痕墨迹,无非都是凄凉。明白简洁,叙事与抒情融合成一体。自己的心情,该说的话说了,或者已可以想见,结尾就避开正面述说,而改用烘染衬托,旁敲侧击,于是写红蜡泪,让无情之物染上人的主观感情色彩,说它也在为多情人着急,感到无可奈何,只是徒然地替人不断地流着蜡泪。杜牧《赠别》诗云:“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小晏此词正用此意,借红烛来写自己内心的哭泣。
鹧 鸪 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① ,当年拚却醉颜红②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③ 。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賸把银 照④ ,犹恐相逢是梦中。
【注释】
①彩袖:指代歌女。玉钟:玉杯。 ②拚却:甘愿之词,犹今言豁出去了。 ③桃花扇:画有桃花的歌扇。歌者手执,作掩口弄姿之用。 ④賸:同“剩”,尽管。银 ;银灯,泛指灯烛。
【语译】
当年,你撩起彩袖,手捧玉杯,殷勤地向我劝酒;我甘愿让醉脸通红,喝了一杯又一杯。你翩翩起舞,直跳到杨柳掩映的楼台上月儿西沉;你宛转歌唱,直唱到画着桃花的歌扇已无力摇动。
自从分别以来,我一直在回想着我们相逢的时刻;有多少次,我都梦见与你在一起,你大概也如此吧。今晚我尽管手执灯台将你照了又照,还只怕我们这次的相逢是在梦中呢。
【赏析】
这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词是晏幾道的代表作。写的是他与一位有恋情的歌女久别重逢的喜悦。
上片回忆从前在宴席上与歌女相聚的欢乐情景。写昔日之欢,在离别词中极普遍,其用意在于对照今日的孤凄;而此词却是一种铺垫,是重逢喜悦的依据,是为今而写昔,以能使人增加对喜悦的理解。“彩袖”句,知是娱客陪饮的歌舞伎。“殷勤捧玉钟”,说她热情劝饮,也暗示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情意。“当年”句,点清是回忆,从“拚却醉颜红”补明。“拚却”二字,用得极有表现力,虽是说自己的心态,其实更在为对方着色,说她对自己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自己才豁出去不计喝了多少,甘愿让醉脸通红。下两句就写她尽其所能为客献艺。这又从歌女表演历时之久和尽心尽力,反映出与宴者的情绪热烈和兴致甚高。“舞低”二句历来评说颇多,如晁补之称其“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是一家”,以为仅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邨中者”(《侯鲭录》引)。黄蓼园则以为“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蓼园词选》)。又有人说它“不愧六朝宫掖体”(《苕溪渔隐丛话》引《雪浪斋日记》),如此等等。我们以为它还汲取了唐人七律对仗的成功经验,颇能从遣词构句上见出锤炼功夫。
下片分两层,先写别后之苦思,是陪衬;后写重逢之惊喜,是主体。“几回魂梦与君同”,又可包含两层意思,“同”,既是“在一起”,又是“相同”。梦能相同,自然是推想之词,但完全合乎情理,女方如何可意料而得,比单单说自己更体贴、深挚。此处说“魂梦”,固表示往昔情景别后常魂系梦萦,但更是为了结句“犹恐相逢是梦中”预先布局,文心极为细密。最后归到“今宵”,重逢之惊喜,俨然如见。这两句当然可以说是出于杜甫《羌邨》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但读来并不觉有因袭之嫌,反而更见其词情婉丽,言同己出。这有个道理,一来意外惊喜,疑为做梦,是人之常情,谁都可以说,故戴叔伦有“翻疑梦里逢”、司空曙有“乍见翻疑梦”之句;二来表述上杜诗晏词各有特色,有微妙的差别,自不相犯,也不能彼此调换。刘体仁说,“此诗与词之分疆也”(《七颂堂词绎》),就说得颇有见地。加了“剩把”、“犹恐”,自是词,不是诗,词比诗就更曲折深婉了,正宜写情人之意外相会而非患难夫妻乱离中的重逢。后来陈师道有《示三子》诗写他与子女们的相见说:“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这又是情景相仿而用语翻老杜小晏的案了,但也同样真切深挚。
生 查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