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春天想留也留不住,费尽了黄莺儿的口舌。满地的红花落瓣,就像宫中的锦缎被泥水玷污,那是昨夜南园里有一场风雨的缘故。

这歌女还是初抱琵琶,清晨时,她的思绪已远远地飞往天边。她不肯过画堂朱门的富贵生活,宁可作春风中自由自在飞舞的杨花。

【赏析】

这首小令构思甚巧,格调也高,是难得的佳作。词写晚春残景和一位身为乐妓、却心气高傲的女子。全词写景与写人彼此相关,不同于通常景物只是作人物的活动环境而存在,它有更深一层的象征意味。

作者借“小怜”之名来称一位大概出于乐籍的女子,因为彼此有共同之点:(一)历史上的冯小怜聪慧美貌,善弹琵琶,词中写的正是琵琶女;(二)冯原是身世卑微的“从婢”,乐妓亦然;(三)冯为帝王家所宠,妓亦得“画堂朱户”之家所爱。但有一点是截然不同的;史书上的,接受宠幸,被封为淑妃;词中写的,却“不肯画堂朱户”,宁可做漂泊无定的“杨花”,在春风中得到“自在”。一个美丽的乐籍女子,若被豪门权贵看中,你“不肯”,他能由你“自在”吗?恐怕是难以逃脱被摧残的命运的。花本怯弱,怎禁风雨?想保住自身无损,就跟想留住春天一样难啊!这样,我们忽然领悟了作者写残春景象的用意,那是“小怜”命运的象征性的写照,或者竟是她琵琶弦上所倾诉的哀怨曲衷。

这使我想起韦庄《菩萨蛮》的两句词来:“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唐代大词家既已将莺语比喻琵琶声,那么,此词是否也可能借其喻来暗示小怜所弹之琵琶,在尽情诉说“留春不住”呢?如果这样理解不失之穿凿的话,那么,表明春去的夜来遭风雨、落红污宫锦的隐义,当可不言自明了。尽管“昨夜”已如此,然“晓来思绕天涯”,她的心却仍执著地思念“天涯”之人,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要学“春风自在杨花”那样飞去,哪怕飞不到天的尽头,竟成了“沾泥絮”也在所不惜,总“不肯”屈从于“画堂朱户”。谭献云:“‘满地’二句,倒装见笔力;末二句见其品格之高。”(《谭评词辨》)说倒装见笔力,还只从句法的表面看;称其品格,才说到要害。据说,王安石曾将此词亲自写在纸上,“其家藏之甚珍”(周紫芝《竹坡诗话》载罗叔共之语)。这话如若可信,恐怕主要也是欣赏它的高格调。

临 江 仙

晏幾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① 。  记得小 初见② ,两重心字罗衣③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④ 。

【注释】

①“落花”二句:原为五代翁宏《春残》诗中成句。 ②小 :歌女名,为作者友人的家妓。 ③“两重”句:谓熏两次香的罗衣。心字,指心字香。(用范成大《骖鸾录》中解说。另有人解作衣领式样或衣上图案。) ④彩云:喻指小 。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语译】

当我梦觉酒醒之时,见到的只是楼台紧锁、帘幕低垂的景象。这当儿,去年春天离别之恨又重新回到我心上来了。落花寂寂,我独自久久站立;微雨濛濛,燕子正双双地飞逐。

我清楚地记得与小 初次相见的情景:她那反复熏过的绸衣衫上散发着香气。她弹着琵琶,在弦上诉说着相思之情。当时的明月如今就在眼前,这月儿曾经在歌舞散后照着彩云似的她回去。

【赏析】

晏幾道有两位常常相聚宴饮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宠,两家养有莲、鸿、 、云等一批出色的歌女家妓,她们常以弹唱娱客。小 就是其中之一,她妩媚善笑,小晏一见倾心,多年都难以忘怀。后来,君宠卧病成了废人,廉叔过世,两家的歌妓也都四处流散了(见张宗橚《词林纪事》)。小晏此词就为怀念小 而作。

词的上片只从自己孤寂生愁的举止情态,来暗示心有所思,在下片才明白说出思念对象的情事来。开头两句写居处寂寂无人,醉眠醒来,所见只是“楼台高销”、“帘幕低垂”,心中一片惘然。“梦后”“酒醒”,已暗示原来就有愁恨,故寻求于梦境醉乡之中,以期暂时得到一些宽慰。“去年春恨却来时”接得好,是用宕笔写出的摇曳之句。锁前带后,借“去年春恨”,点出离别的时间;“恨”字是全篇唯一直接说自己心情的地方。康有为极赏此词起头三句,以为“起三句,纯是华严境界”(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意思说它已到达全凭心灵去领会的极高的宗教境界。因佛家有《华严经》、华严宗,故谓。下面“落花”两句,誉者更多,为谓“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谭献《谭评词辨》)。可是它恰恰是五代诗人写的成句,小晏一字不差地将它照搬过来,成了自家的东西。这十个字在翁宏《春残》诗中,虽是佳句,但并不特别起眼,这之前也从未有人提起。不妨全引其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但到了晏小山手中,便大不一样。本有“春恨”之人,在微雨中怜落花、羡双燕,出神地独立良久,这意境与词意自然密合,恰同己出。词藉此而生辉,句经点化而成金。曾记夏瞿禅(承焘)师说此词时教诲道:“有晏幾道本领,掠劫他人之诗,可也。”

下片说清情事。“记得”二字郑重。“小 ”之名明点。虽是“初见”,今犹历历,可见当时印象之深。“两重心字罗衣”是“记得”的证据,连穿的衣服,衣上散发出熏香气味都没有忘。“两重心字”自然也暗示彼此心心相印。然后写她弹琵琶,这是那次宴席间她做的事,身份也清楚了。“弦上说相思”固然可理解为所奏的是关于相思的爱情曲,但同时也有借琵琶抒发内心相思或向作者传递思慕之情的意思在。正如唐诗所谓“诚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结尾写宴散人归。说的是“当时”,实在是写今日景象,微雨过后,明月当空。眼前的月亮就是“当时”的月亮,故用“在”,又用“曾”,它曾经照着小 一路回去。如今月色依旧,而人又在哪里呢?无限怅惘,以蕴藉语出之。用李白诗意,以“彩云”指代小 ,固然为避免用字重复,也借比喻小 的轻盈娇美,同时表现自己对欢会难逢、好景不常、佳人似彩云之易散的感慨。陈廷焯尤赏此词上下片结语,以为“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白雨斋词话》),是很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