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1 / 1)

春山空寂,天的低远处与大海相接,我倚楼极目眺望,风很急,晚潮已开始上涨。帘外斑鸠的叫声中雨在下,有几处空闲的田里,有人趁春天到来已隔着水在动锄翻土了。我想如今禁苑里的新柳该已烟濛濛地绿遍西湖了吧。还记得当年深深地隐居不出时,我那关着的院门内也有过两三株柳树。

我满怀愁绪。在这荒凉的汀洲上、古老的水浦边,我像折断的草梗、吹散的浮萍,不知还要漂流到何处去。徒然地自己发现腰围已瘦得难以见人,衣带也一天比一天减短了,自顾身影就胆怯,面对青灯觉孤单。我常常疑心立即能见到心上人,怎么近来反而书信也没有了呢?纵然书信因为路远难到,为什么连梦也没有呢?

【赏析】

张炎少小时,生活优裕欢快,壮年后,却劳碌偃蹇、坎坷不幸。史料称其曾以艺北游,不遇而归,家居十年。久之,又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似亦无机遇,后复至鄞,设肆卖卜,遂以落拓而终。这首自叹身世的词,应是其漫游浙东、旅居江畔时所作。

词先从倚楼眺望写起。山空天低,海风晚急,江潮涌起。景物与落寞空虚、渺然愁思的心境完全一致。接着三句,再绘田间农夫趁春雨泥融,动锄翻土的画面。从农家及时耕作来衬托自己生活的不安定。“一帘鸠外雨”“隔水动春锄”,琢句精巧,同时点明了时令、气候。“新烟”以下,转为对昔日久居之临安的想念。“新烟禁柳”,即禁苑新柳,杭州是皇家林苑之所在,“烟”即“柳”,当两者并用的时候。“想如今”云云,因早已熟悉,故西湖景象不待见而可知。烟柳从上文春雨联想而来,又借柳念及曾多年隐居的生活,说那时家中有几株杨柳,我也还记得。“深隐”与“门掩”,紧相关连,用字不苟。思念西湖与家院,也都为衬托自己羁旅西东的心情。

下片转为直接抒情。“愁余”二字一顿。语出《九歌·湘君》“目眇眇兮愁余”。“荒洲古溆”,眼前所在之地;“断梗疏萍”,自己游子生活的比喻。“更漂流何处?”问得十分可怜。“空自觉”二句,说明知憔悴瘦损,孤苦无依,又能怎样?故加“空”字。“围”因瘦而“羞”于见人,“带”因移孔而“减”了长度;对灯顾影,自怜孤怯。句子都经过精心打磨。末了说心里总存着佳期即至的热望,谁知一而再地失望,以至都到了绝望的地步。“桃花面”、寄“书”云云,恐非真为丽人而发,当是其寻求机遇而不断遭挫折的假托词。所以“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的怨恨,虽与小晏《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在说法上有点相似,但其所指内涵,实在是不同的。

八声甘州

张 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① 。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② ,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③ ,老泪洒西州④ 。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⑤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注释】

①辛卯岁: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是年,张炎等人北行归来。沈尧道:名钦,字号秋江,张炎之友,北归后居杭,张居于越(今绍兴市)。赵学舟:名与仁,字元父,学舟其号。上年,与张、沈等结伴同赴元大都(今北京),为朝廷缮写金字《藏经》。“赵学舟”,一本作“曾心传(名遇)”,也是同往元都写经的人。 ②玉关:玉门关,借代北方。 ③江表:江南。 ④泪洒西州:西州,古城在今南京西。晋羊昙受知遇于谢安,谢扶病还都时曾从西州城门入,谢死后,羊避而不经西州路,后醉而误至西州门,痛哭而返。此借来写见故国而生悲。 ⑤“问谁”二句:《九歌·湘君》:“遗余佩兮澧浦”,“蹇谁留兮中洲?”借以说有人眷念,盼他早归。

【语译】

记得前年在遥远的北方,我们踏着积雪,曾作过一次很有意思的游历。那边寒气袭人,几乎把皮袍都冻裂了。我们沿着一片光秃秃的树林,行走在古老的道路上,又让马儿在黄河边饮水憩息,这番情景,总会让我常常想起。梦是短暂的,我们终于依旧回到了江南,在经过故国临安时,不免悲从中来,使我为之老泪横流。此后,我虽无一字题咏,但我的心情,倒使落叶也为我发愁了。

你要回临安去过那坐看白云的高人生活了,请问是谁在眷念着你,为你弄影等待于湖上呢?我只能折一枝芦花赠给你这远去的贵客,我这个倒霉的人哪,也像芦花一样只有秋天的萧索衰颓之气了。日后,我想要随意找几个人来作伴,能来的也都不是故交老友了。我徒然心存感慨,却怕在夕阳即将西下时去登楼眺望。

【赏析】

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六月,朝廷征集了一批文人来到燕都缮写金字《藏经》,张炎等数人结伴前去应征。对于张炎的北行,说他是想去谋求官职,是没有根据的;说他可能是被迫而去,似乎也不必,且从词中称此行为“清游”看,也不像。有亡国之痛的人并不都是文天祥。张炎不仕新朝,也“深隐”过,但要吃饭,也还得寻找谋生的机会。他北归后,东游山阴、四明、天台,也为此。后来再至鄞时,甚至不惜“设肆卖卜”,为的是能活下去。这就是现实。文人凭艺去为政府写经,这实在与卖字画差不多,所以应该说是自愿的。藉此行去碰碰运气,再另寻出路的想法也会有,这并不丢人。事实上,他们次年也就“北归”回江南了。此词是再“逾岁”所作,即至元二十九年(1292)秋,作者客居山阴之时。

前四句追溯与友同往燕都情景。冰天雪地,枯林古道,寒袭貂裘,马饮长河,叙来词气甚壮。“此意悠悠”,谓此行想起来令人久久神往,或此番情景常令人遐想。“悠悠”,久远之义,本常语,如“思悠悠”“恨悠悠”“水悠悠”等皆是。有人大概以为入燕都不该情绪这么高,便与《诗经》中“悠悠苍天”一诗挂钩,说是写“黍离之悲”,这怕是看走了眼。其实他们此行目标、至燕都如何,词中只字未提,而只是写北地风光奇异、经历很不平常(对初次去的南方人来说,更是如此),这就已经表明他们关注的是什么,也就是态度了。倘真一路忧心忡忡,就不会把此行当作“清游”,也不会写得如此气势豪迈了。

“短梦”两句,转入“北归”正题。此行虽增见闻,但并不像预期的可能有找到出路的机遇,次年即已重返江南,故比之为“短梦”(以为是“恶梦”则太过)。“老泪洒西州”,其时,张炎已四十四岁。西州,当借指路过的临安(张正居山阴)。此地枨触之多,自不待言。“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是至越后闲居状况,因寂寂无闻,故明年有老友来问。无一字题咏,非不愁也,正愁之甚也。“落叶都愁”与前词新愁“也到鸥边”写法同。

换头“载取白云归去”,即申序文“又复别去”意。王维《送别》诗云:“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作者谓沈尧道此去归卧西湖,得坐看白云起,正高人之大好去处。然数日语笑,能不留恋?故又作谐语“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意思说,是否湖上有人眷念,正在等待着你啊?若说是指作者自己,则与“问谁”语气不合。人们折柳以赠别,折梅以寄相思,此则“折芦花赠远”,亦别出心裁,然凄凉无慰之心情,也只有芦花足以表达。“零落一身秋”双绾人与花。“向寻常”二句,叹别后已无旧交故人可倾吐心曲的了。“野桥流水”,所客居的山阴环境,从“芦花”想来,也为“旧沙鸥”(比喻老友)而设,其实也就是指附近的寻常百姓人家。末用怕登楼见夕阳西下的断肠景象收束,悲凉之意,与发端之壮词相对应,形成了颇有几分像稼轩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