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1 / 1)

本篇是词人重访临安旧居时,悼念亡姬之作。

词人面对熟悉的湖光山色,勾起对往昔与爱姬共度欢娱时光的追忆。残存在春衫上的泪痕酒渍,是当年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见证,如今人已逝,衫犹在,故地重来,自有一番凄凉的感慨。晏幾道《蝶恋花》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词人此时的心境,亦正与小晏相似。接下来由叙述转为抒情。“长安”,借指临安(杭州);“又客”二字,点明重来和词人的身份。“叹”字引出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四字,一方面形容自己落魄飘零、仆仆风尘的境况,一方面又以襟分袖断的意象,暗喻与爱姬的仳离。“涴尘谁浣”,扣合前面的“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说不再有人照料关心,用反问的口吻,追昔抚今,尤觉沉痛。“紫曲”以下,极写所见旧居破败荒凉景象,衬出词人此际怅然若失的情怀和世事沧桑的感慨。自刘禹锡写过《乌衣巷》小诗后,“王谢堂前燕”的典故似乎便成了用以表现朝代兴废、世事翻覆的专有名词,所以陈洵一看到“谢堂双燕”的词句,便将此篇的主旨定为“过旧居,思故国”的别有寄托之作(见《海绡说词》),甚至有人进而以此作为吴文英卒于宋亡之后的佐证,都未免有失穿凿。

换头数句,紧承“谢堂双燕”抒发感慨。任何美好的生活都不会永远延续下去,这是平常人都懂的道理,然而一旦具体地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却又无不怨恨这种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春梦人间须断”,故意先宕开一笔,“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又紧跟着收束住,用的是“衬跌”手法。明知道理如此,却依然无以自解,更见其痴情执著。周尔墉称梦窗词“于逼塞中见空灵,于浑朴中见勾勒,于刻画中见天然”(评《绝妙好词》),以这几句看,所言不虚。接下来从“梦”字入手,追写当年美好生活的一二片断。词人只写“绣屋秦筝”,我们即可拟想伊人的才艺双全和他俩的琴瑟之好;写“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又可拟想伊人娇容似花和与之良宵共饮之欢。紧接着的三句切换到现实中来:“舞歇歌沉”,承合“绣楼秦筝”;“花未减、经颜先变”承合“傍海棠”云云,红花犹在枝头,筝声犹留耳际,而清歌妙舞之佳人,早玉殒香消。此正为“梦缘能短”一句作注脚。最后两句移情于景,以“河桥”照应“湖山”;“泪满”照应“啼痕”,首尾相顾,一丝不乱。

这首小词比较突出地体现了吴文英词善于遣词炼句,使色调斑斓陆离、而又有性情灵气的艺术特点。“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戈载《七家词选》),“性情能不为词藻所掩”(周尔墉评《绝妙好词》)。词句色调关涉到技巧、功力,还是有形的,性灵则得自词人的天赋、创造力,是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只能由读者在对原作的反复吟咏中去细心体会了。

八声甘州

吴文英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①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② ,残霸宫城③ 。箭径酸风射眼④ ,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⑤ ,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⑥ ,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栏杆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⑦ ,秋与云平。

【注释】

①灵岩:山名,一名砚石山。在今江苏省吴县木渎镇西北,太湖东岸。春秋末吴王夫差建离宫于此,今灵岩寺即是。《野获编》:“灵岩山有夫差馆娃宫、响屟廊、浣花池、采香径等胜,固吴中丽瞩也。”题一作“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②名娃金屋:指馆娃宫。 ③残霸:指吴王夫差。 ④箭径:《吴郡志》:“采香径在香山之傍,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如矢,故俗又名箭泾。”酸风射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⑤靸:拖鞋,作动词。响屟廊也叫鸣屐廊,廊以楩楠铺成,中虚,西子行,则有声。 ⑥五湖倦客:指范蠡,亡吴后游五湖而终。 ⑦琴台:在灵岩山上。

【语译】

云烟渺渺,四周是多么的空阔辽远啊!是什么年代,从青天陨落巨星,幻化为苍翠的山崖、白云缭绕的树木、绝世佳人藏娇的金屋,没落霸主盘踞的宫室。采香泾水直如卧箭,风儿射来,眼睛酸溜溜的,这曾被宫中脂粉所污的流水,又沾染了败花的腥味。仿佛不时地还能听到西施那双木屐在踢踢踏踏地响,那是长廊畔风吹黄叶发出的秋声。

宫中沉醉于酒色的吴王夫差中了美人计,让清醒的范蠡替越王勾践成了大功,这无异是吴王自己为他创造了机会,请他去过漫游五湖、独自垂钓的隐逸生活。我将古今兴亡之理问苍波,苍波默默无语,我的鬓发已经花白,又怎奈山色依然青青。浩渺的太湖水包涵着天空,我在高处凭栏眺望,目送着斜阳在无数暮鸦的乱纷纷中渐渐地向渔夫的汀洲落去。我连声高呼把酒带上,再上琴台去,欣赏一下最高处秋色与白云齐平的景观。

【赏析】

灵岩山在苏州、吴县之西、太湖之东,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建离宫、留下许多遗迹的地方。吴文英三十余岁时,在苏州为仓台幕僚(即所谓“庾幕”),与幕友们同来游山,作此怀古之词。

此词起头,周汝昌断句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他认为“词为音乐文学,当时一篇脱手,立付歌坛,故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不当“拘于现代‘语法’观念”(见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20372038页)。言之有理;今姑从现代观念断句者,只为使读者易解文义也。

首言寥廓邈远,为写灵岩势如天外飞峙,故接有“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之问;空间时间,都渺渺茫茫,是先为登临凭吊遗迹、发思古之幽情造势。接用一“幻”字,说此山由坠地巨星幻化而成。句法上起领字作用,带出灵岩的自然景物、历史遗迹种种:先是“苍崖云树”的风景;再是曾住过西施的馆娃宫,以“金屋”称之,是用汉武帝年幼时说过要以金屋藏阿娇(后来的陈皇后)故事;末了说这里是当年夫差的离宫,称之为“残霸”,因吴王曾是春秋霸主,战胜越国后,荒淫无度而导致失败,使霸业成空。“幻”字从意象上说,由幻化进而会觉得历史的变迁,仿佛是一场梦幻,一切皆属虚幻,当年的名娃霸主,盛极一时的楼阁宫城,都不过是人世间的幻象。故箭径、鸣屐廊等景物,写来都带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径”,当作“泾”,为形讹。因望之如“箭”而取李长吉句意巧用“射”字,且李贺诗也恰好为写兴亡之悲感而发。“腻水”一句亦如此,杜牧述秦朝灭亡的《阿房宫赋》云:“渭水涨腻,弃脂水也。”因拟想吴宫美女当初于此洗妆濯脂,如今但见败花腐叶而已。不说“花香”而说“花腥”,非为凑韵或故意避熟就生。“腥”与“香”,有时确可替代,有时则又不可。大观园咏螃蟹,贾宝玉的“指上沾腥洗尚香”,“香”即是“腥”;林黛玉的“壳凸红脂块块香”、薛宝钗的“酒未敌腥还用菊”,则“腥”“香”绝不可互换。在词中,梦窗对季节环境的变化,花儿开败的不同,尤其是情绪色彩的差别,是把握得极其准确和有分寸的;“花腥”与“酸风”彼此协调。廊前秋叶瑟瑟,如犹闻西子双屐踢踏作响,用的是《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式的倒装句法,更能表现出词人凭吊时之恍惚惊疑心态。这几句都将史事前尘与眼前感受交织融合在一起来写,是真是幻,扑朔迷离。

换头三句,换作对吴越争雄历史的评述,也仅此三句。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议论在词中该怎样写。杜牧对赤壁之战的评说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妙语调笑,今古传诵。梦窗之说虽不及杜牧诗脍炙人口,然其机智锋芒,实毫无逊色。盖夫差之败,败在陶醉于胜利、沉湎于酒色,即词中所说的“沉醉”;正为此,才使范蠡之美人计得以成其功;范是清醒的,这还表现在他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去五湖独钓,避开了妒才忌能的勾践可能的加害;所以说他“醒醒”,是“沉醉”之反面。这些话,一经锤炼精简,就成了“沉醉”的吴王请这位“醒醒”的谋士去当五湖垂钓客了。说得何等含蓄、机敏、深刻而富于诗趣!然后回到说自身,以“问苍波”寄慨,所问的问题毋须说出,承前而问,便知不外乎兴亡穷通之理。“泪眼问花花不语”,苍波亦自不能回答,可见人有悲欢而天道无情。“华发奈山青”,说自己已白发满头,怎堪见山色依然青青如此,是进一层说人生易老天难老。以下便渐转收束,“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句,意境尤佳;实景之中,或兼比兴,试想当时岌岌可危之南宋王朝,不也正是此种斜日西沉的景象吗?故周汝昌大赞云:“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二○三九页)末三句,再接再厉,“连呼酒”,振奋豪情,陪诸公同游的意思,也于此点出。前已交待“栏杆高处”,这里再说“上琴台去”,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意。果然,词人回答了再去更高处干什么:看看“秋与云平”的壮观。四字若用常言表述,大概就可以说成“连天秋色”,但常言表达不出身在云台最高处一望无垠的实感;能想得到又能说得出,方不愧大家手笔。

踏 莎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