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这是姜夔与张镃同时吟咏蟋蟀的词。张氏《满庭芳·促织儿》词后面有,可参看;二词虽同咏一物,但在构思和写法上却各有特色。白石此词多从蟋蟀的声音和听其声者之事的角度来写。用笔空灵,境界随时转换。
落笔从庾信作《愁赋》说起,可惜我们今天已读不到此赋的全文了。我揣测赋中很可能曾写到蟋蟀。且不管是否写到,赋总是言愁的;而“愁”字先就把握住听蟋蟀所引起的典型情绪和全篇的基调。接一句以切切“私语”比虫声,加上“凄凄”二字形容,以应“愁”字,是正面写其声音。前后用“先自”、“更闻”串联起来,句法极其灵活。再三句就将虫声置于具体环境之中,或门口,或井边,都曾听到它的叫声,这就给人以更真切的感受。“露湿”、“苔侵”,从细微处写明节候。“哀音似诉”四字,承前启后,带出以下写“思妇无眠”一段。构思似乎从“促织”之名所得。虫鸣唧唧,声似织机,故俗谓促人勤织,则思妇之“起寻机杼”,不只是由于“无眠”,也因为虫声的催促提醒。织什么呢?不外乎织布以制寒衣,或织锦以寄相思。这些自能意会,毋须说明。写“屏山”,知在闺房卧室。“夜凉”,也为渲染独宿之难耐凄凉。
换头仍承前语,曲意不断。张炎《词源》曾引此词作为过片之范例。“又吹暗雨”,总见境况之凄苦。“为谁”,作“为何”解;写思妇恼恨虫声而怨其频频不止也。古时常秋夜捣衣以寄远,故“砧杵”之声,诗词中多用以写思妇或离人之愁怨,与促织声“相和”,有所感者听来,自是雪上加霜。“候馆”,写羁旅之愁;“离宫”,说椒房之恨,于写思妇外,又拓展境界。“豳诗”《七月》,是写蟋蟀诗的老祖宗,不可不一提。说到其中“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四句,“漫与”二字,真可谓最确切的定评了。“笑篱落”二句,陈廷焯评云:“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白雨斋词话》)所言甚是。末以“写入琴丝”,谱宫商以弹奏之作结,其“一声声更苦”五字,令人揣摩浮想,余响悠然。
琵 琶 仙
姜 夔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① 惟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② ,余与萧时父载酒南郭③ ,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④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⑤ ,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⑥ ,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⑦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⑧ 。
【注释】
①《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顾广圻《思适斋集·姜白石集跋》云:“此《唐文粹》李庾《西都赋》文,作《吴都赋》,误。李赋云:‘其近也方塘含春,曲沼澄秋。户闭烟浦,家藏画舟。’白石作‘具’‘藏’,两字均误。又误‘舟’为‘船’,致失原韵。且移唐之西都于吴都,地理尤错。” ②己酉岁: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 ③萧时父:千岩先生萧德藻之子侄,与白石初交于湖南;德藻之兄为白石之岳父。 ④桃根桃叶:桃叶,晋王献之的妾;桃根为其妹。参见辛弃疾《祝英台近》“桃叶渡”注。 ⑤十里扬州,三生杜牧: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黄庭坚《广陵早春》诗:“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词中用“三生杜牧”,本此。 ⑥宫烛分烟: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⑦“都把”二句:谓将情思都付与榆荚,任其飘散,不再萦怀。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 ⑧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语译】
画船划着双桨轻过时,我见到船上有人与以前曲坊中认识的桃根、桃叶姊妹十分相似,手里也拿着一把唱歌时用的团扇,在拦接着飞坠的落花,那会儿她的眉眼真是动人极了。春光正在逐渐地远去,水面岸边的汀洲上,早已是一片翠绿,现在又加上了几声杜鹃的啼鸣。像十里扬州路那样的风月繁华,心疑自己前生是杜牧的那种感受,都已成为过去,还是别说了罢!
与当年一样,又是宫中分赐烛火的日子,非不能重提,有什么办法呢?我正在十分烦恼之中,又匆匆地变换时节到寒食清明了。我真想把一腔怀人的情思,全都交付给那榆荚,让它纷纷飘散在无人过问的石阶上算了!那千丝万缕的细柳,已能藏鸦了,它为酒宴上的人们起舞,让飞絮如雪花似的回旋;这不禁使我想起王维劝酒,初次送别好朋友西出阳关远去的情景。
【赏析】
夏师云:“此湖州冶游,枨触合肥旧事之作。”(《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词缥缈而起。水上“双桨”来者,本非相识,然总觉其似旧时合肥曲坊中之故人。一开始便把眼前之景与人,跟往年之事与人联系了起来。非故作破空陡健之笔,实因心中常有所思而使然。曲坊中人多善歌,故常执团扇(《古今乐录》谓桃叶曾作《团扇歌》以答王献之临渡所赠之歌),今所见之人亦如此,且其扇接飞花,举止可爱,眉目动人,更似意中之人,此所以“奇绝”也。落笔直说“感遇”,措词一击两鸣。下接三字,不说“春渐晚”或“春渐暮”,而说“春渐远”,言外又有往事难追寻之意。汀洲已绿, 又鸣,岂不令人生愁。《离骚》:“恐 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借季节以寄旧游难再之慨。以上皆用暗示,下接三句点破,虽谓“前事休说”,其实已经说出:“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八字,借众所熟知的唐诗,已把事情交待明白了。
过片从“前事休说”申发。“又还是”三字着眼,可知当年情事也发生在“宫烛分烟”的寒食前后。本可重提而不提,“奈愁里”是其原因,徒增愁绪而已,故不愿说,也无从说起。你看,时光似水,往事如烟,一切都在“匆匆”变“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不如让“一襟芳思”随“榆荚”飘散算了。借眼前之景物、唐人之句意,写出心灰意冷情态。除“榆荚”外,又是杨柳飞絮(韩诗中正同咏)如“起舞回雪”,因念及“客舍青青柳色新”之《渭城曲》,心绪又随之起伏。“千万缕”、“为玉尊”,柳亦有情,何况人乎!此“玉尊”,是“与萧时父载酒南郭”,也是王维劝友“更尽一杯酒”,更是当年与合肥姊妹分手前的别宴。故“想见”者,是唐时情景,也是自己所经历过的情景。“西出阳关无故人”句,词中出前四字而歇后三字,其用意正在说别后更“无故人”也。从自身遭遇而印证了王维诗意,由王维诗意又想起了自身遭遇。运笔如环无端,写离情当如此空灵,方是高手。
夏师又云:“合肥人善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句,《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可知此调名《琵琶仙》之故(此调始见于《白石集》,《词律》十六、《词谱》廿八皆谓是其自创)。又,合肥情事与柳有关,绍熙二年辛亥作《醉吟商小品》全首咏柳,其时正别合肥之年,其调亦琵琶曲;以此互证,知此词下片 括唐人咏柳三诗,盖非泛辞。”(同前)可供白石研究者深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