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这首《石州慢》说词者有以微言大义眼光去寻求其言外寄托的。如黄蓼园云:“仲宗于绍兴中,坐送胡铨及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蓼园词选》)细说词意,就觉得黄说不免求之过深而反失其真意了。词人“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周必大《益公题跋》)。此词之情调,似为早期所作。且微言寄托,亦不像他写词的一贯习惯。总之,这不过是一首远离家乡、思念爱妻的词。
上片前半写大地春回景象。头三句用杜甫诗意,是中远景;后二句写“溪梅”用近景。描绘动人,生机盎然。因春至引出“天涯旧恨”,“消魂”一词,借江淹《别赋》开头句意,暗示此正旧时离家独往“天涯”之恨。从那时起,对妻子的思念时时在心,故曰“几许”。但只说“天涯”或“消魂”,离别的意思毕竟不显豁,如黄蓼园就误会作“目断中原”,慨叹国土沦于胡虏了。所以再出“长亭”以点醒之。“山重叠”上应“天涯”,下启“不尽”;“眼中青”关合“春意渐回”。“愁来时节”,落到眼前,从“旧恨”“几许消魂”生出,又开抒别恨的下片。
换头“情切”二字一顿,承“愁来”过片,自然接上写想像中爱妻在家情况的三句。“画楼深闭”,丈夫离家,妻子珍重芳姿以自守,可见深知其为人。“暗消肌雪”,说妻子也因为思念而憔悴;形容其雪肤花貌,说她是佳人丽姝,正词人笃爱娇妻、渴望相见的心情的体现。然人分两地,孤负了大好时光。“孤负枕前云雨”,说得毫无保留,夫妻“情切”是可以理解的,若以为这是“借夫妇比喻朋友”,写政治寄托,似乎不要这样措词。“心期”三句,更写出夫妻间的真情实感,若作政治隐语,愈加勉强。词人在外虽久,已有归期可计,故曰“得到再相逢,恰经年离别”。倘说成是“望天意之回”、“望谪者复用”,则朝廷之赦回,又岂可预先料到日期而写入词中?所以寄托之说不可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芦川词》云:“今观此集,即以此二阕(即因词获罪除名的送胡铨及寄李纲的二首《贺新郎》)压卷,盖有深意。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然其他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朱孝臧此辑本不选其慷慨词而仅录其婉丽之作,自是缺陷。我们正不必在其儿女笔墨中去寻找志士的悲歌。
兰 陵 王
张元幹
春 恨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① 。栏杆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② 、沉水倦熏③ ,中酒心情怯杯勺④ 。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障泥油壁催梳掠⑤ ,曾驰道同载⑥ ,上林携手⑦ ,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⑧ 。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注释】
①乍阁:初停。 ②屏山:屏风。 ③沉水:一种名贵的香料。 ④中酒:此作因酒而身体不适解,犹病酒。如杜牧《郑瓘协律》诗:“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杯勺:盛酒之器,指代酒。 ⑤障泥:马背上挡泥土的布垫,指代马。油壁:油壁车。 ⑥驰道:秦朝专供帝王行驶马车的道路,此指御街。 ⑦上林:皇家的林苑名。 ⑧华表、双鹤:见王安石《千秋岁引》“华表语”注。
【语译】
珠帘高卷,早晨薄薄的阴云带来的一场雨刚刚停止。栏杆外,烟濛濛的杨柳逗弄着晴天,芳草蔓延到石阶上,与红芍药花相互映衬。东风真可恶,它妒忌花儿,将枝头的嫩瓣纷纷吹落。屏风遮掩着,炉内的薰香无力地冒着烟雾。饮酒只能引起不适,我害怕再去碰那盛酒的杯杓。
回想旧日的京师,那时我正年轻,狂放不羁,迷恋着歌舞欢笑的生活。我备好骏马和香车,催促她快快梳妆打扮,曾在御街上与她同坐一辆车,在皇家林苑中跟她手拉着手,元宵放灯夜刚过,早就有了下次的约会。又怎能相信结果会漂泊离散?
孤居寂寞,心里还不忘当年行乐。如今留在衣襟上的脂渍粉香已经淡了,曾弹出美妙乐声的琴弦也已经断了!白璧似的明月照耀着玉树琼枝,春天还像从前一样美好。我惆怅那别后京师的华表上,如何能再飞回双鹤来呢?这相思之情,除非是在醉乡里才能暂时忘却啊!
【赏析】
张元幹的爱国词都激昂悲愤。如说“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邨狐兔?”“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贺新郎》)“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石州慢》)如此等等,颇似歌行,已开辛、陆先导,但未被彊邨先生看中;另一类不涉及时事的抒情之作,“又极妩秀之致”(毛晋《芦川词跋》),如上一首《石州慢》即是。但这首《兰陵王》有些特殊,它是两者的结合。作者在伤春恨别、追忆年轻生活之中,同时写入了故国之思,对沦于敌手的“旧京洛”十分怀念。但全词仍以婉约绮丽面目出现,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措词。词分三叠,李攀龙云:“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草堂诗余雋》)这话说得真不怎么样,把词看成只写恋情,已不免肤浅;归纳三叠大意,也不确切,名家也有乱加评点的。
首叠三层意思:一、朝雨初晴,卷帘一望,烟柳拂栏,芳草侵阶,芍药花开,红绿相映;是说春光正好;二、东风妒花,恶意摧残,吹落嫩萼,是惜好景不长;三、掩屏不看,倦对薰香,欲以酒消愁而又怯杯杓,是说无法排遣愁闷。这好花好景象征着年少时期的欢乐,也是旧京当年的繁华,两者是一致的。
二叠回忆昔时情景。年少之时,沉迷歌笑,裘马轻狂,长与情侣同车携手,日游夜约,乐不知倦。叙事前,先出“旧京洛”三字,使人瞩目,又用“驰道”、“上林”一再提醒,以至举出京师最热闹的“灯夜”,藉此强调对汴京的怀念。末句兜转,由昔而今,“争信”是用反问语气,表示对世事变迁,非始料所及的感喟。“飘泊”二字中包藏着无数流离之苦、家国之恨。
三叠抒恨,是眼前境况。“寂寞,念行乐”五字承前叠意,束住“寻思”事。“甚”非问词,是“正”,亦即“如今”的意思。“粉淡衣襟,音断弦索”,应前“歌笑”“梳掠”;说人面不知何处,音信至今杳然。然后说只有春色还和从前一样。呼应一叠的描写,把首尾联系起来;前面说白昼,这里说夜晚。“琼枝璧月”,形容春景美好,所谓“月照花林皆似霰”也。虽春如昨日,而京洛已非属宋矣。这里用传说中丁令威化鹤典故相当灵活:一是取其歌词中“城郭如故人民非”意;一是说纵“华表”依然,而鹤亦难归,故曰“那回”。“鹤”又成“双”,是藉以暗比自己和情侣再也不可能在京洛作逍遥游了。末句“相思”云云,仍回应前“中酒心情”,说如此“春恨”,又怎能“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