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年的兜帽被取下,顾临渊就陷入了沉默,何逸将车驶出一段距离,他驾驶的速度并不快,如果她此刻跳车而逃会有很大的胜算能够远离他。顾临渊攥紧兜帽的边缘,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不是伏湛,对吧...”她的声音在颤抖。
何逸低低地笑起来。“聪明,他只是一具西域人的尸体,巫师团里确实有人生了红疹,也确实死了一部分人,所以我买下了他...”
“为什么?”她的视线死锁在他挺拔的背脊上,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下意识地想要结咒,不顾沈灼槐的劝阻,哪怕要付出代价也可以。
何逸垂下眼,顿时失去了声音。
“这是他的计划。”他低声说。
天色愈渐阴沉,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少年的斗篷上,他骑着快马,怀里紧搂着一个昏睡中的女童,一路朝着南门驶去。偶尔有一道闪电如天罚劈下,他深邃的五官骤然被映亮,同时还有眼前的路虽是清晨,可因为此前将下不下的雨而格外昏沉,如今暴雨倾盆,铅云层层更是将天空遮了个密不透风。
轰
惊雷接着又一道闪电,伏湛不疾不徐地抓着鬃毛刹住马儿,哒哒声逐渐融入雨点击地的声音,最终消失,他脱下斗篷裹住怀里的女童将她留在马上,抚摸着骏马的头,他低语几句,随后独身向前走去。
他的身后,马儿低鸣一声掉头离去。他不想牵连无辜的人,那个孩子会被送回那家人的门口。
他的身前,一把黄伞、一把软椅,男人背后是数不清的士兵。大理寺的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发,它们紧贴在他的眼皮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遮盖了那双在闪电下熠熠闪着光芒的紫色双眼,少年的胸口平缓起伏着,他依然穿着那一套此前行动时穿的夜行衣,身上却一把武器都没带。
“平民伏湛查案有功,我怎能不好好感谢一番呢?”
卫鞘在伞下笑。
一支飞矢射进少年的右肩。
“临渊呢?”他平静地问。
“…不知。”少年的声音含着隐忍,沙沙的,如被海浪拍击破碎的滩涂。
又一支飞矢扎进他的左肩,他后退一步,漂亮的紫眼睛含着恨意注视着不远处被簇拥着的男人,后者淡淡一笑:“跪下。”
立即有两名士兵上前,手肘压着少年的肩便要他跪下去。少年的身型晃了晃,硬是抗住了两名成年人的重压。他不跪,他死也不能跪。
“国师,你也看到了…”卫鞘偏过头去,手指着前方强横的少年,被称作“国师”的老人眯起眼睛,沙哑又中性的嗓音辨不出男女:“确实蹊跷...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拥有不该拥有的力量,常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殿下,臣怀疑此为高等魔族化身人族潜伏在人间的产物,只是此前那大夫提到的‘毒’限制了他的力量以及发挥,不如我们做个小小的...”老人伸出干瘪的手指,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一只小飞虫死在指腹上。
“...将他的头砍下,若是幻化的高等魔族,哪怕受毒性影响也不会有事,若是常人”他话锋一转,声调顿时抬升,“他可是设下此计欺骗殿下、绑架王妃,这放在日后,可是欺君罪啊!”
卫鞘颔首:“我明白了,多谢国师出此计策,不过在此之前”他摆了摆手。
两支箭骤然插进伏湛的双膝中,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径直跪倒在地上。
“动手吧。”男人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作者嘚吧嘚:小伏是我亲儿子。(认真点头)
0062 第三十四章(1) 再会
雨声如战鼓擂起,卫鞘的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狂乱的雨点中,伏湛的黑发完全被打湿,如水草般贴合在他的额上,雨水混着血水流了一地,在昏暗的天幕下呈现出地狱般的暗红色。一名士兵听罢上前,一手捉住他的脖颈,一手从后锁住他的双臂防止他挣扎,另一名士兵在一侧挥刀欲斩。
当啷
无人知晓为何在瓢泼大雨中能够听到如此清脆的声响,但事实却是,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那瓶从伏湛袖中滚落在地的药,就连伏湛自己也沉沉地注视着它,他的嘴唇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苍白如雪,对着那瓶药出神,它在被雨冲刷过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早已肮脏不堪,看不清瓶身的标签,但他很清楚那里面装了什么。
雨幕中,卫鞘看到那一抹深紫被希冀的光芒笼罩着,呈现出浅紫色的光晕。
信封一从何逸兜里掏出便被顾临渊毫不犹豫地夺了过去,她如同饿虎扑食般紧紧揪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雨点狠狠打在她的背上,可真冰冷啊…她将信纸摁进自己怀里,仿佛就此拥抱住了少年,将他身上微凉的温度一点点汲取去了,这个姿势她维持了很久,不敢去看周围变换的风景,更不敢抬头去看驾车的男人,她隐约察觉到事情已经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过去,并且她难以悬崖勒马。
“…顾姑娘,他希望你看完它。”
何逸低声道,他的声音穿过雨幕轻轻敲在她的耳侧。
“他会活下来…”她呢喃着,手指忍不住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不停,轻薄的纸张被指腹顶得上下颤抖,险些没抓稳掉落在地上。她又捻得紧了几分,终于将眼睛往上面斜,却也是试探似的动一动,视线停留不过几秒。
“姐姐亲启…”
我想你得知我做出的选择后应该会感到怀疑吧,怀疑我的感情、怀疑我过去的种种…我想也许我对你确实超出了弟弟对姐姐的感情,就在我们身份转换的这些天里,你凝望着我,让我有了一种被关爱着的错觉,这不是你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洒脱地活下去,不要因为卫鞘而变得懦弱,所以我选择了去洒脱地面对生死,就当是给你做个榜样吧,原谅我这样打比喻。但我不会死,我会活下来…我承诺,当你不希望我出现的时候,我活着也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如果你需要我,我会来见你…不论多远。
你在猜测我的动机吗?毕竟我为你做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报恩的范畴了吧?我想是的,姐姐会在这里皱着眉头把信放下吗?希望不会…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保护好你,但这一份记忆就此缺失了,所以我也无法得知它的来源,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相信我了,姐姐。
我感觉到,你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仿佛不来自这个世界……我只是开个玩笑,毕竟这个世界之外就是神族了,他们掌管着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我猜测:你也许是某个离经叛道的神族,跑到人间来打破陈规的吧。不过,哪怕姐姐再过神力超凡,也不可以在凡人面前露出破绽,也不能过度使用神力哦,古籍有云,这样会引来天罚的。
我不知道写什么了,何大夫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不管姐姐相不相信他,你都可以顺利逃离这个金丝笼子了,祝贺你,姐姐。
伏湛。
顾临渊睁着干瘪的眼睛死死瞪着信,像是要将它盯出个洞来,她没有眼泪,明明心脏酸涩得快要拧成一小团,却什么也表述不出来,她只能呆滞地望着信出神,时而沿着一个个字眼一路抠过去,时而停驻在某个字节上,沉默着、踟蹰着,就这样呆坐在马车上一顿一顿地远去了。
她要去哪?她会去哪?她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用指尖磨着信尾留下的名字,少年的字迹清秀隽逸,一如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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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埋在地上,牙齿与坚硬的地表激烈碰撞,于是雨水开始连同泥土一起冲洗着他的五官。所有人的没有反应过来,少年便直挺挺地趴倒下去,长发从中分开,垂落在泥泞的地面上,铺成如厉鬼般狰狞的形状,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响声,咔吧咔吧,像巨兽在磨牙,又像是骨头被碾碎,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种声响给吸引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挤在一起看猴戏的人堆。
那到底是什么?咔吧咔吧,又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声,宛如被无限放大,震慑着所有人的耳朵。少年的口里含着血,药瓶里的药丸早已在掉落的一瞬间散在雨里,被冲散或被消融,于是他伸出自己被瓷片划烂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粗糙的地面,舔舐着被数万人踩踏过的地方,苦涩的干哑的令人作呕的,他连同汩汩的血尽数咽下,那双深紫色的眼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注视着未来的皇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全是破碎的字句。
“卫鞘...可笑的...可悲…你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