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哪一年?”姚容希心头顿觉不好。
男人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姚容希和老书生,说道:“我们逃难的时候是建德四年,现在还是不是建德这年号我就不知道了。”
姚容希眼中闪过精光,“陈朝建德四年?”
男人神情依旧古怪,点了点头。
老书生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那些嬉笑的村人看老书生这模样也有些笑不出来。
“敢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人听说过五脏神?”姚容希倒是平静,又开口问道。
听到“五脏神”三个字,那些村人再次变了脸色,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姚容希。
为首的男人倒是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谨慎地答道:“你找五脏神做什么?”
“我晕厥之前是在供奉了五脏神的庙,再醒来就到了荒野之中。”姚容希淡定回答。
那些人的眼神顿时变成了同情。
男人叹气,收起了手上的砍刀,对姚容希说道:“你进村里来坐坐吧,我同你说说五脏神的事情。”
姚容希从善如流,跟着男人往村里走。老书生连滚带爬地跟上,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汗珠。
男人的屋子在村子正中央,但屋子同村里面所有房屋一样十分破败,四处漏风。大概是村里面把好的材料都用在了土墙上,屋子都偷工减料。
屋子内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但非常粗糙,像是木板、木条拼成的,没有上漆,一些地方被磨得光滑,一些地方还带着毛刺。两张椅子也是如此。
男人没有倒茶招呼两人,只淡淡说道:“咱们这儿穷乡僻壤的,连水都很稀少,就不招待两位了。”
姚容希并不介意。老书生脑子一片混沌,嘴巴发干,却也想不到要喝水。
男人坐下,自我介绍道:“我姓费名左,村里人客气,称呼我一声左大哥。”
老书生怪叫一声,指着男人的手指颤巍巍的,“你是费左?”
“你听过我的名字?”费左惊讶。
“难道这里是数百年前的费左城?”老书生有些癫狂。
姚容希不耐,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老书生倒退数步,左腿绊右腿,又一屁股坐倒在地。
费左问道:“费左城?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五脏神,有些神志不清。”姚容希敷衍了一句,“左大哥知道五脏神的事情?”
费左收起了好奇的目光,对姚容希说道:“是知道,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五脏神可不是好东西。”费左的眼神有些阴郁,“我先前说了,现在在漠北的,要么是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民,要么就是原本沙漠里的遗民。五脏神就是那群沙漠遗民拜的邪物。那群沙漠遗民平时就像我们这样开垦荒地,种田为生。他们拜五脏神,供奉牲口的内脏,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但每过一些时日,他们的那个五脏神就会托梦给他们,要他们供奉人的内脏。原本那些沙漠遗民都是杀了自己族人起供奉五脏神的,可后来沙漠退了,越来越多的中原流民和北边胡人进入漠北,那些沙漠遗民就不再用自己供奉了。他们会当马匪去抢掠,抢了东西,还要将人杀了,开膛破肚,挖出内脏来,带回去供奉给五脏神。”
老书生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样子滑稽。
姚容希垂下眼,“都这样供奉了,五脏神有没有显灵保佑他们?”
费左拉长了嘴角,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也看到我们村外面的田地了吧?”
“看到了。”
费左自嘲一笑,“我们这里的流民都是从江南来,家乡闹了瘟疫,过不下去了,中原又一直战乱,才一路到了漠北。江南水乡,和漠北这儿不太一样,所以咱们村的收成一直都不太好。但你往北走两天,会看到另一个村子,那个村子是北边的流民,他们是整个村子迁过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了种子,比我们早两代人。我们村的种子就是他们送给我们的。不光是我们,他们刚迁来的时候还送了一些种子给那些沙漠遗民,教他们如何种地。”费左介绍了这些前因,这才说到正题,“照理来说,他们是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漠北和他们那块地也差不多,那些沙漠人在他们来之前都没见过庄稼,但他们每年的收成都不如那几个沙漠遗民的村落。”
“因为五脏神?”
费左没急着回答,“那个村子同我们有些交情,他们告诉我们了这件事情,还说他们仔细观察过许久,发现两边的种子、土壤、水、种地方式这些都一样,但沙漠人的地就是比我们的好。除了五脏神,就找不到其他区别了。也有人学着那些沙漠人拜五脏神,可是没有用,五脏神没有保佑他们。”
说到此,费左闭上了双眼,整个人都透露出了一种疲惫感。
须臾,他握紧了拳头,睁开双眼,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沙漠遗民拿人的五脏六腑供奉五脏神的事情,他们开始杀我们中原人,取我们中原人的内脏,我们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有人就怀疑是不是这个缘故,在击退他们和胡人的时候,杀了一个人,挖了他的内脏出来供奉在五脏神面前,可就是没有任何效果。直到后来,有一个姑娘被马匪抢了去当女人。”
“那个女人被马匪抢了去,我们都当她回不来了,但后来她还是回来了,一个人走回来,满身的血,衣襟都开裂着,露出的皮肤上还有伤。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衣衫不整也不觉得不自在。北边那村子的人都吓傻了,还当这个女人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回来,那个女人的爹娘兄弟姐妹都哭成了泪人。那个女人看到了亲人就笑了,那笑容他们村的人说,那笑容就跟恶鬼似的。”费左叹了口气,“那个女人告诉他们村的人,那些马匪都死了,以后他们就不用怕了。他们村的人都当她疯了,应付着她的话,没放在心上。也有人害怕这个女人跑回来,那些马匪报复,就想着将女人赶走。他们村的男人也是热血上涌,马匪来犯,他们无法抵挡,女人被抢,他们也无能力,现在一个弱女子都跑回来了,他们这群爷们要是还这样窝囊怎么行?”
费左苦笑,“我们其实都知道那些沙漠遗民的人在哪儿。他们原来还会遮掩,不抢周围邻近的中原人,但之后还是露了马脚,被我们知道了,然后就肆无忌惮起来。要说实话,那些沙漠遗民真不是什么聪明人,可他们身强力壮,有马、有刀,我们也只好躲着,等他们抢到头上来,才稍作反抗,只是为了少死一些人。他们村子因为女人的事情一刺激,决定拼一把,就纠集了人,还找了附近中原人的村子要了点家伙。”
费左看向他刚才放在屋子角落的砍刀,“我这刀还是在那次之后分到的。我们那会儿一群人去的时候,手上只有锄头、棍棒、菜刀,就想着偷袭一把,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还说好了,这次之后几个村子就合并起来,人多也好防范他们。”
一行人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去了,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一去会怎样,好多人都是看到那女人凄惨的样子,怒火冲昏了头。唯一一个还有些头脑的,是个曾经当过兵丁的男人,就是他也只记得要选天黑的时候冲过去,再安排个人先去察看一下。
“去察看的人没回来,我们当他被沙漠人杀了,更加激愤,什么都不顾地冲出了躲藏的地方。”费左眼神有些迷离,“当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鬼遮了眼,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发现不对劲。天都黑了,沙漠人的村子跟着一片漆黑,都没人点个蜡烛的。而且他们村真是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他们养的马都不发声音,好像整个村子都没有活物。”
费左看向姚容希,“他们村子也的确是没有活物了。所有人都死了,开膛破肚,血肉洒了一地,但内脏被人掏空了。诡异的是,他们中有人脸上带着惊恐,有人脸上却还挂着微笑。”
“那个村子没有烛火,我们就着月光看清了村里面的景象。先派去侦查的那个男人一屁股坐在村口,抖得跟个娘们似的。其他人到了村口也不好,就像是被人浇了凉水,心中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然后有人怪叫一声就跑了。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我们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去了,结果都跟丧家狗一样逃了回来。”费左重重吐出口气,“回来之后,村子里的人都问我们怎么了,我们说不上话。他们看我们完好无损地回来,还一个人都没少,也以为我们半道放弃了。那个女人就走出来了。”
费左垂下头,眼神有些黯然,“那个女人根本没有换过衣服,还是那种血淋淋的模样。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想起她说过的话,原来看她可怜,现在再看她就吓得屁滚尿流。她不在意,还问我们是不是相信她的话了。我们只有拼命点头。其他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傻愣愣地看着我们。然后那个女人抓住旁边一个人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那是个大男人啊,她就这幅模样。那个男人突然间就大叫起来,拼命挣扎,直接将那个女人推倒在地。”
费左吸了吸鼻子,重新抬起头,“那个男人推开女人后就嚷嚷,颠来倒去就三个字,没心跳。”
老书生将手举塞进嘴巴里,堵住了自己的惊叫,但下颚不受控制地抖着,牙齿碰到手指,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们这时候才发现,女人的胸口没有起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她就跟个死人一样。我们觉得她是僵尸,被那些狗娘养的沙漠人害死,诈尸之后杀了沙漠人。”费左笑了笑,“有人叫诈尸,有人哭她,那个女人就笑了,说不是的,是五脏神显灵。”
原来那个女人被马匪抢回沙漠遗民的村子后吓得不敢抵抗,马匪以为她识相,就放松了对她的提防,沙漠人还嘲笑中原人无能软弱。那些人没有防范她,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多恨。直到昨天,她找到了机会,在白天藏了一把菜刀,到了晚上,趁着马匪熟睡,一刀插进他的身体。两人的实力太过悬殊,马匪警觉地醒了,躲开了要害,暴怒地想要杀掉女人。两人动静这样大,周围都渐渐有了人声。女人害怕起来,她推开受伤的马匪拼命地逃,整个村子的人都开始醒来,有人在后头追着她。
女人逃到了五脏庙。她无路可走,看到五脏神的像,就想着五脏神那么灵验,可以帮她的吧?之前中原人拜五脏神没用,可她现在都被马匪抢来了,占了身子,也算是沙漠人了吧?这样应该就成了吧?
女人手边供奉,但她还有自己。她离开马匪家的时候是拔出了那把菜刀的,等那些沙漠人追到五脏神庙的时候,她就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从腹部划到了锁骨,手胡乱地插进身体里,将那些肉块拉了出来,对着五脏神像高喊,让五脏神救她,让五脏神杀掉那些沙漠人。
“她说到这的时候就娇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边笑边摸着自己的胸膛,那些血污被她一抹,倒是露出了下面的皮肤,没有伤。她歇斯底里的。我们都吓到了,瞪大眼睛盯着她。”费左的声音开始发抖,“她说,她刚吼完那些话就听到了身后沙漠人惊恐的叫声。那个五脏神像居然对着她睁开了眼,身上的宝衣自动落了下来。”
费左直视姚容希,“你也见过五脏神像,应该知道那些像要么是木头的,要么是石头的,早就雕刻好的宝衣怎么可能被脱下来?但女人就是这样说的,说宝衣从五脏神身上滑下来,露出五脏神的身体,没有皮肉,胸腹那儿只有五脏六腑,但不是一副,而是好多,好多的内脏挤在里面,而且一个个都在动。女人说,她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她都将自己开膛破肚,还拉出了血肉了,居然没事人一样走到了神像边上,还爬上了神像,将拉出来的血肉细细地分好,血肉扔掉,内脏挑出来,塞进五脏神的身体里面。她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