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打量了一下霍老爷,目光中透露出疑惑,复又变得怜悯,说道:“你家下人全柱杀了你表侄子杨和。”
霍老爷震惊得无以复加,身体晃了晃,差点儿一头栽倒。
“什么?杨和死了?他不是出城了吗?”霍二老爷又跳了起来,“这不可能啊差大哥!我那表侄子来投奔我们,之前我们家都没见过他,也没个信物作证,我大哥还是给了他一笔银子,好声好气地将他送出门的!我大哥怎么可能杀他?!”
霍家的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叫起冤枉来。
衙差扫过霍家众人,心中的怀疑更多,怜悯的眼神也更加露骨,“可那个全柱咬死了就是霍大牛指使他这么做的。”
“一定是他见财起意,劫财杀人!”霍三老爷激动地站了出来。他没猜错,霍老爷是冤枉的,他们一定能平安无事地出去,而霍二老爷刚才却是对霍老爷不敬,两人肯定要起罅隙。
霍三老爷正在憧憬着未来,只听那衙差又说:“钱全在杨和身上,什么财物都没少。”
霍三老爷迟疑地问道:“是不是没来得及下手啊?”
“他将杨和吊死在了槐树胡同的那棵槐树上。”说着,衙差看了眼霍家的人。
霍家的人有些茫然,有些大惊。
霍老爷突然间笑了起来,“吊死在了那棵槐树上?我娘吊死的那棵槐树上?”
衙差点头。
果然是报应啊!霍老爷忽然间卸下了所有力道,耷拉下脑袋,眼神呆滞地盯着地面。
“走吧。”衙差见状,像来时那样趾高气扬地迈步出去,另一个衙差拖着霍老爷就往外走。
霍家的人面面相觑,茫然的问大惊的,就知道了槐树胡同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都经历或听说过霍老太太发疯并吊死自个儿的事情。那事情太过邪乎,一个疯了的老太太一次次爬上树又跳下来,满地残枝,动静必然不小,可偏偏霍老太太选在了一个好时期,那时候正执行着宵禁,人人风声鹤唳,听到了动静,也没人敢在大晚上跑出来察看,结果就让霍老太太一次次尝试,最终成功吊死了自己。
霍老太爷说是厉鬼索命,不少人都是信的。
现在霍老太太的侄子又吊死在了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厉鬼索命呢?
据说,当时霍老太太的娘家因为那个孩子的事情气死两个老的,逼迫霍老太太掐死那个孩子,被霍老太爷拒绝,就和霍老太太断绝了关系。那般决绝,说不得,也会受到那只厉鬼的报复吧?
“真是晦气!好好的来投奔我们做什么?死就死了,还害死了我们啊!”有人哭丧。
杨和来得突然,来得莫名。霍老太太和娘家断了关系,虽说霍老太太还老想着挽回自己和兄长的情分,逢年过节都送礼,但那边一点儿回应都没有,等霍老太太疯了,他们这边也就断了和那边的联系。霍老爷这一代,他们兄弟俩或许还能认识舅舅和表兄弟,但到了下一代,就真的是两边谁都不认识谁了。也是因此,杨和来投奔后,霍家一家子商量了要怎么对待这个来打秋风的“亲戚”,最后的结果就是给点钱打发了便是,至于攀亲戚,即使是真亲戚,他们也不会认当初可是杨家先将事情给做绝了的。
没想到,这个“亲戚”被打发了还不消停,害得他们枉受牢狱之灾。
“他找了杨和,会不会再来找我们啊?”有人害怕。
杨和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死了,他们这儿可有不少姓霍的,从血缘上来说和那个孩子更亲呢!
“胡说八道!”霍二老爷怒气冲冲。
霍三老爷悠闲地说道:“二哥别急,我们也不会看着你无辜枉死。”
“你说什么!”霍二老爷瞪着霍三老爷。
霍三老爷笑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们这儿这么多人”他手臂一挥,手指一划,笑容讥讽又暗藏得意,“只有你认识那个孩子啊。”
“什么孩子!那是丑人!”霍二老爷跳了起来,喘着粗气。
直到霍老太太吊死了,他们一家子才算是摆脱了丑人的阴影,他最听不得有人谈到那个丑人!那就是个丑八怪,天生长相丑陋,畏畏缩缩,只会傻笑,活着的时候窝囊,死了还能有什么本事?也就是他娘疑神疑鬼,最后逼死了自己。要他说,那个丑人被雷劈死了,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送他早点去投胎,免得活着受苦。
“好歹是你弟弟,怎么这么叫他啊?”霍三老爷笑眯眯的。他现在心情甚好,杨和肯定不是霍老爷杀的,一个下人说的话,能有多少作用?真要是厉鬼索命,也轮不到他这个和丑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霍二老爷看穿了霍三老爷的有恃无恐,阴测测地说道:“他要是我弟弟,那该排行老三,不知道他对你这个一直占了序齿的人是个什么看法?爹生前还最喜欢你,你知道吗?在我们进京之前,爹其实最疼他!”
霍三老爷的笑容维持不住了,故意忽略了前面的话,“爹怎么可能最疼他?”
“爹可怜他啊,我娘不喜欢他,我们兄弟也不喜欢他,只好爹喜欢他了。”霍二老爷颇为怨恨地说道。
他因为丑人被村里孩子排挤,没见爹安慰他,反倒是殷勤地给丑人擦药。明明一切都是丑人的错,他和兄长受牵连,爹反倒要他们多多照顾丑人,真是好没道理!
那个丑八怪,爹怎么就对他那么上心?把他丢下了还念念不忘!上京城的那一天,爹还哭了!那个丑人却有脸笑!啊,他当然有脸笑了,因为爹给他留了钱、留了房、留了地!结果他们进京之后手头不宽裕,日子过得苦哈哈的!
那张丑陋的笑脸他记了一辈子!
对,就是那样,那张丑陋的笑脸!
霍二老爷好像又看到了丑人那张脸
瘦小的身体,才到人大腿高。明明不愁吃喝,却还是瘦如竹竿,皮包骨头。
霍二老爷那时候就觉得丑人不安好心,是个滑头,故意将自己折腾成那副模样,好博取爹的同情心。他也成功了。
那张脸,没有下巴,没有眉毛,五官挤在一起,笑的时候本就歪斜的嘴唇一边更是翘到了耳朵,排列不齐的牙齿露出来,因为换牙,还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只有那双眼睛,和普通人一模一样,放在那张脸上显得特别大,特别突兀,水灵灵的。但霍二老爷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讥诮和恶意,有时候和丑人对视,那双眼睛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就好像被关入囚笼之中,只等着丑人张开那张臭嘴,啊呜一口将人吞掉。
丑人的手也不好看,五指粗短,好似猪蹄,指甲被他咬得坑坑洼洼,缩进肉里面,有点儿血肉模糊。
那两只手就抓着铁栏杆,攥紧了,但粗短的手指却圈不住整根铁柱。
霍二老爷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发现那个丑人就站在牢房之外,双眼倒映着他的身影,死死盯着他,还在笑,斜着嘴,露出了那两排烂牙。
天啊!他怎么会在这儿!
霍二老爷哆嗦起来,倒退一步,死死盯着丑人,就像丑人死死盯着他。盯得久了,他才发现余光中的两双脚,在半空中晃荡,就悬在丑人的脑袋边,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一双布鞋、一双绣花鞋。
霍二老爷再次哆嗦,顺着那两双脚往上看,小腿、大腿、腰身、胸膛、肩膀、脖颈视线一点点上移,终于看到了两张脸,一男一女,男的年轻,是他有些眼熟的面容,女的苍老,是他更加熟悉的一张脸,两张脸又都有点儿陌生,前者因为只见过两面,后者则是因为几十年未见。两人的神情是一样的,垂着头,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吐出了猩红的舌头,好似要拖到胸口。
两人的脖子上缠绕着麻绳,将两人吊在了空中,那两条绳子也不知道系在哪里,一直钻紧了房顶。
阴风扫过,霍二老爷被吹得透心凉。他听到了笑声,一个激灵,视线再次下移,发现丑人胸膛起伏。是他在笑!和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一样的笑声,阴测测的,带着讥讽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