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胤朝的国度,也是大胤朝最繁华的地方,达官显贵云集,也让商贾们嗅到了商机,蜂拥而来。
京城的云祥四条街就是商铺云集的四条交错街道,构成一个整齐的井字。井字中心的商铺自然也是京城最顶尖的几家铺子,珠宝首饰、布匹锦缎、书香墨宝、酒楼饭店在这个井字的中心应有尽有,包括整个大胤朝最大的钱庄通德钱庄的总店。
繁华的京城,繁华的云祥四条街,以及最繁华的井字中心,如今只有这家气派的钱庄门可罗雀。
通德钱庄的现任东家卢元宝急白了头发,忙碌了数月之后,现在的他只能枯坐在通德钱庄的内厅中,面若死灰、两眼发直地盯着地上的青砖。
内厅很安静,往常内厅里也很安静。这片繁华地带中有不少这种安静的房间,都是各家商铺中的雅间,用来招待贵客,装饰清新脱俗,摆设高雅清丽,像是书香人家招待客人的厅堂,而不像是商铺。但通德钱庄这间内厅的安静却是一种凄凉的死寂,没有一点儿人气,哪怕是坐在里面的活人卢元宝也没有一点儿人气。
“老爷”卢夫人站在门口,心惊胆颤地叫了一声。她褪去了往日雍容的装扮,素面朝天,露出青黑的眼圈和松弛的肌肤,身上的衣服都带着褶皱,如同她脸上的皱纹。这是她过去的旧衣,今年这一季的新衣还没来得及做不,应该说是不可能做了。
卢夫人的双目紧紧盯着卢元宝,仔细观察着,好像在辨别卢元宝还有没有呼吸和心跳。
“又怎么了?又有人来兑钱了?”卢元宝没有抬头,声音低哑,好像是一只快死了的野兽在呜咽。
卢夫人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迟疑了起来。
卢元宝没听到回答,终于是缓慢地抬起了头,看着卢夫人为难的脸色,发出嘲讽的一声轻笑,“是金砖又来谈分家的事情了?”
金砖是卢元宝的嫡亲弟弟。过世的卢老太爷虽然也上过私塾,读过几年书,结识过不少达官贵人,但给儿子起名字的时候粗鄙得如同一辈子在地里刨土的乡下人,大儿子叫元宝,小儿子叫金砖,其他姨娘小妾生的庶子们就干脆排了个序,大郎、二郎一直排到了五郎,女儿们则无论嫡庶,都同庶子们一样排序,从元娘排到了七娘。卢老太爷一位嫡妻、四位妾室、十七八个通房丫头和上过床的妓子,所以有八儿七女,但最后长大了的只有两个嫡子和最小的庶子五郎,就是五郎都在成亲没多久吃坏肚子死了。
这事情当然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卢老太爷的那一妻四妾斗法的结果。卢老太爷只是个商人,不会被御史盯着,又有巨额家财,外加上卢老太爷本身薄情凉性,对于自己的女人不在意,对于自己的儿子也不甚关心,一心扑在生意上,那五个女人杀红了眼,互相之间防备着没有着道,但卢家子嗣却死伤惨重。最后卢老太太作为正室嫡妻,地位正统,又有娘家鼎力支持,在死了一个女儿之后,保住了自己的两个嫡子,顺带除掉了其他会分走她和她两个儿子家财的孽种们,成了最后的赢家。
卢老太爷一死,卢老太太就将那四个和自己斗了一辈子的女人关了起来。她要折磨她们的下半辈子,为自己悲哀的一生和死掉的女儿报仇。专心折磨妾室的卢老太太不再管事,通德钱庄被大儿子卢元宝继承,但两个儿子没分家,卢金砖一家子和卢元宝一家子生活在卢家老宅内,也在通德钱庄里面做事,拿着钱庄的分红。有年少时在父亲四个妾室打压谋害下的患难与共,两兄弟一开始还非常和睦,但后来就渐渐生了异心。
这种异心并不会让两兄弟自相残杀,只是卢金砖心生嫉妒和不满,而卢元宝同样不甘心每年挖出一笔钱给弟弟,两兄弟进而开始互相争权夺利,希望成为通德钱庄的大东家,把对方踢走。两人的明争暗斗在通德钱庄莫名丢失钱财之后就消停了,在联手合作一段时间却还是没有头绪,卢金砖就起了弃船逃跑的心思。
通德钱庄已经从原来两兄弟互相争抢的宝船成了一艘要沉没的巨船,现在不跑,只会被船拖入幽深的海底。
卢金砖两次提出分家,卢元宝自然不肯在这时候点头答应。卢金砖甚至提出过一分钱都不要的条件来,卢元宝仍旧拒绝。原因也很简单:这会儿答应卢金砖这个卢家人分家,通德钱庄本就丧失了的信誉保障和已经涣散的人心会随之垮塌,彻底颓败。到时候卢金砖拍拍屁股跑了,他卢元宝这个通德钱庄的大东家就只能接手这艘烂船,哪怕侥幸未沉,以后也没法再行驶多远。除此之外,也有点卢元宝的私心。他是嫡长子,接手通德钱庄当大东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卢金砖这个次子,没名没分的要跟自己抢权利就算了,现在看没权没利只有灾祸后又想要跑路,他怎会让他如愿?既然你跟我共富贵,那么接下来也要跟我一块儿共患难!卢元宝恶狠狠地想着。这是现在唯一一个还能让他生出一点儿力气的想法,也是让他咬牙坚持至今的信念。
卢夫人自然知道自己枕边人的心思,可这会儿她仍然没有吭声。
卢元宝奇怪地看向卢夫人,“不是金砖来找我?还是他又说了旁的什么?”
卢夫人干裂的双唇开合了一下,又蹙眉抿了抿唇。
“到底怎么了?”卢元宝终于是站起了身,从那个死寂的房间内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让卢元宝眯了眯眼。
“你还记得之前你弟弟说的话吗?”卢夫人问道。
“说什么?分家吗?还是偷跑的事情?”卢元宝讥讽地笑了笑。
卢金砖看卢元宝软硬不吃,便转了念头,劝说卢元宝和他一块儿放弃通德钱庄逃跑。他肯定想过独自跑路,可他知道,他一跑,自己的这个好哥哥肯定会把钱财丢失的事情栽在自己头上,到时候自己不在场加上跑路在先,根本没有机会解释。但如果卢元宝和他一块儿跑路就不一样了。到时卢元宝这个大当家肯定是首当其冲,是官府的捉拿要犯,而他,很可能被忽略,再让他打点一番,更会直接被官府给故意放过。
就像卢金砖猜到了自己兄长的心思,卢元宝也猜到了弟弟的计划,所以死撑着就是不同意,等着拖到最后,一家子一块儿蹲大牢,被流放通德钱庄的现银和所有产业卖了加起来都还不上钱庄账簿上那些银票款子,到时候朝廷不会为他们背上债务,而会将他们一家子抄家流放乃至于砍头,来浇灭百姓们对于失去钱财的愤怒。
卢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弟弟之前来找过你一次,还带了一个账房来那时候我们还到处求高人来解决这怪事。”
通德钱庄这次的事情只能用“怪事”来形容。
“你记得吗?你还对下面的管事账房们说过,谁都可以,只要请了人,就带来看看。”卢夫人提醒道。
卢元宝恍惚了一下,“哦,那个账房”他拖长了音,回忆起了那一天的事情。
那个账房有够奇怪的,说请了人,但请的人怕连累他,所以分开走了,过一阵到了京城就会来找他。听起来就像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后来又有不少“高人”被请来或主动****来毛遂自荐,这事情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难道真找来了?”卢元宝诧异了。
这都过去多久了啊?这要是个骗子,也不该这时候来吧?他们钱庄现在的现银已经所剩无几,都被用来给达官显贵和京城百姓们兑换银票了。没有现银,这骗子要说看中了钱庄的铺子、庄田那些东西明面上还属于通德钱庄,属于他们卢家,但实际上已经被官府给封了,不能卖给别人,更别说送人了。要不是这样,卢金砖也不会说分文不要就分家,走之前肯定还要剜他一块肉。难道这骗子不知道这事情?
卢夫人点了下头,表情依旧奇怪,“还没来,但已经送了消息。而且是张大仙。”
卢元宝怔了怔,随即瞪大了眼睛,“张大仙?江南的那位张大仙?!”
肃城的事情沸沸扬扬,这且不提,就是之前宣城涉及王、林、方三家的大案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话题。林家满门被押解进京,砍了脑袋,菜市口的血腥味持续了月余。平平无奇的方大老爷在出京的时候还被众人看好,回京的时候却是一脑门的官司。要不是利亲王府惨遭灭门,肃城死伤无数,方大老爷此刻恐怕早就被人翻旧账,摘了乌纱帽了。
这般大手笔的事情,卢元宝即使因自家钱庄的事情正焦头烂额,也是听闻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言,传言的中心人物,正是那位神秘出现的张大仙。
卢元宝皱起眉头来。
他这个大商贾背后自然少不得京中权贵支持,之前也是听说过不少消息的。大家都在猜测,这“张大仙”到底是哪路“神仙”推出来的人物,标新立异的思路不同于常人,而这番大手笔也是让人目瞪口呆。猜来猜去,京城中也没个定论,有动机这么做的没能耐,有能耐的又没动机,神神秘秘,让人愈发看不懂。
卢元宝也是京城中人,好歹和权贵圈子沾点儿边,对于上头的风向一清二楚。张大仙神奇归神奇,却不是他能用到的神奇。
卢夫人同样不解,听到卢元宝的问话,硬着头皮说道:“张大仙还没到,刚在西郊码头下船,先去了天灵寺拜访了然大师,派了人来我们铺子上找那个小账房知会一声。”
卢元宝一怔,“拜见了然大师?”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想要借了然在京城闯出名头来?可了然大师在点龙气之后就闭关不出,宝塔尖尖上的贵人们去拜见,也只能是拜“见”,见一面之后,就由了然大师的大弟子慧心大师招待。还有人议论,要不是天灵寺怕人误会了然大师圆寂,这一面了然大师都不愿露。
卢元宝只觉得脑中思绪纷乱,原本就神秘的张大仙来为他排忧解难,也不知是福是祸。别到时候少了银子的事情没解决,反倒是被人构陷,和前朝夺嫡纷争、皇室宗亲扯在了一起。想到此,卢元宝心头大震,身体晃了晃,差点儿摔倒。
“老爷!您怎么了!”卢夫人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卢元宝。
“不能见!”卢元宝高声喊道,声嘶力竭,神色有些骇人。
“啊?”卢夫人吓了一跳,“不见吗?可是那位张大仙”
“哪是什么大仙!分明是要命的阎王!”卢元宝握住了夫人的手,“闭门谢客,说我们家在清点财物,准备向官府报案,然后发布公告,说我们要将卢家所有钱财用来兑换银票,不够的,我们卢家一家子做牛做马来偿还!”
“老爷?”卢夫人费解地看向卢元宝。
卢元宝早就心若死灰,就等着和自己弟弟卢金砖玉石俱焚了,怎么突然间有了精神,开始谋求后路了?可这条后路
卢夫人眼眶通红,“老爷,这样一来,咱们家就全完了,咱们的儿子女儿”
“咱们家早就完了!”卢元宝抓紧了卢夫人,“快点儿把消息传出去,决不能让那个张大仙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