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男人砸碎了那张变形了的脸,将他整个给吞下了肚。
“行了,你自己回家。”师父再次命令道,厌恶地看了一眼男人满身的血腥。
男人没有作声,起身后,就往山下走去。他的速度很快,敏捷得不似正常人,也不像是那些学过功夫的道士。他腾转挪移,动作犹如猛兽,顷刻间,就消失在山林中。
“你怎么会在这儿?”师父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哆嗦着,两排牙齿上下磕碰,发不出声音来。
师父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后,淡淡说道:“把你的东西捡起来,跟我走。”
我身体发软,但感受着师父冰冷森然的目光,我努力爬了起来,回过头,就看到被我落在地上的经书。我连忙奔过去把书拾了起来,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做了三次才成功。
师父一言不发,走在了前面。
我静静跟在他身后,那个高大而威严的身影一如往昔,但我好像看到了白衣上沾染的那抹血色和晕开的黑。
我不了解我的师父。
我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不过,从未多想。因为我觉得师父本就该是那么的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现在我才知道,我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师父。
就像这次,师父命令了一个男人在邙山杀了大师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他却风轻云淡地继续在邙山行走,甚至还语气平静地安慰大师。大师则忍着悲痛安慰了我。因为师父说我吓坏了,也伤心透了。整个邙山都知道那个弟子在教我经文,是我实际上的师父,而我的师父则根本不管我。
邙山开始彻查此事,一直没有头绪,之后不久,师父就带着我离开了邙山。
我们下了山,直奔连州府。我一路上惴惴不安,对师父非常惧怕,却也不敢离开他。等到了连州府,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平躺着,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没有,仿若一个死人。
师父没有管那个男人,反而是带着我去了另一间屋子,从那一排排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扔到了我面前,“我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个学会。”
我茫然无措,又欣喜若狂。这是师父第一次要教导我。
我拿起那本书一看,封皮上什么字都没写,第一页上则写了四个字“还阳大法”。我如饥似渴地看了下去,越看越是惊疑不定,冷汗从我的额头上留下,渗透了我的衣襟,让我又有了上次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寒意。
我看完了那个还阳大法,没继续往下看,而是抬起头,看向了师父。
师父的面容严峻冷酷。他看起来就是三四十岁的模样,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胡须,须发皆是墨色,不像邙山的大师,白发白须白眉,看起来就是个德高望重的道长。
现在,我的心头出现了一种疑惑。
师父真的只有三四十岁吗?
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疑惑至今未能有解答。
师父带着我在连州府逗留了数月,期间我背下了那本书。师父没让我做其他的事情,我就习惯性地每天诵念经文。这能让我平静下来。
师父收我为徒,大概就是看穿了我的冷酷无情。
那个弟子细心教导我,对我亦师亦友,但师父在我面前杀了他,我却默不作声,在他的师父面前也是一言不发,让他就这样枉死了。而之后,没有过一个月,我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诵读他教我的经文。
很快,我又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时师父带我离开了连州府,开始云游四海,每到一处落脚,师父就会神奇地和当地的官员、富商一类大人物搭上话,然后蛊惑对方为我们师徒准备童男童女。
我第一次用还阳大法的时候,手心直冒汗,我也说不清那是恐惧还是兴奋。但我下手很稳,很顺利地就完成了我的第一次还阳大法。我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那对哭叫的孩子身上传来,进入我的身体,顺着血液,滋润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那对孩子比我只小两三岁,我听着他们的哭声,心底只有对这奇妙法术的赞叹。传入的力量减弱,直至彻底消失。我再次看向那对孩子,发现他们变成了两具干尸,而凝固的脸上还有着生前的恐惧。这恐惧的表情让我想起了那个弟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想起那个弟子。后来几次使用还阳大法,我都没什么感觉。
师父教了我不少东西,将我当做了真正的徒弟。他向我描绘了天界的奇美和成为仙人的无上荣光。冷漠的师父说到这些时会爆发出狂热的情绪。我受到他的感染,对此向往不已。
不过,我的手上也因此沾满了鲜血。
但这没什么。
那些凡人终其一生都没机会触摸到无上大道,现在成为我的给养,反而能在未来,跟着我一块儿飞升成仙。
我和师父之间的距离被拉进了,但师父仍有我所不知晓的秘密,比如说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至今都不知道。只知他听从师父的吩咐,师父一声召唤,无论多远,他都会从连州府赶来,赶来之后,就是按照师父的命令杀一个人,吃一个人。
我留心过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多半是道士、和尚,还有些名声远播的大善人、大才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好人。
这么多年中,师父也有带我回过连州府。我翻遍了书房内的所有书籍,没找到关于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这应该是个法术,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看师父的意思,他也没想过要教我。
没有头绪,我就没有再去探究了。我变得麻木不仁,原本的好奇心逐渐被漫长的岁月消磨光,全副心神都用来延续自己的寿命、提升自己的道行,以及躲避天道之罚。
一百六十七年,我依靠还阳大法活了一百六十七年,身体却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师父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同时也能感觉到师父浩如烟海的实力,令我钦佩又憧憬。
我以为师父无所不能,除了天道,再无所惧怕。
在最后一次旅途中,师父带我经过了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名为黄坡村,平平无奇,可村中却有一棵巨大无比的古树,高耸入云,绿荫蔽日。
我原本只是觉得惊奇,转瞬既忘。师父却是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巨树很久,久到我发现了蹊跷,这才发现这棵树的不凡。
师父去找了村子的里正,用法术哄骗了他,征得了他的同意师父要买下这棵树。
这是我一百六十七年里面第一次看到师父同人做交易。寻常的生活所需就罢了,这等天材地宝,师父向来是靠骗、靠抢得来的,从来不会出钱。师父不是有钱人,他同那些有钱人交往也不收钱,而是索取法术法阵所需要的材料。
我看着师父将钱交给里正,跟着婉拒了里正找人来砍树的热情建议,而是带着我又走到了那棵树边。
师父伸手按在了树干上,大树枝叶晃动,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让我脑袋一空。等我回过神,我和师父站在树下。
“走吧。”师父说道。
我的脑袋晕沉沉的,跟着师父去了借住的村人家,一觉醒来,我们离开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