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渐渐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彻底留在店里了。

其实他原本的计划是重操旧业,就在当地设计院找个工作,现在房地产行业不景气,这又是个三线城市,工资或许不会高,但赵楚耘不太在乎,他现在孤身一人本就不花什么钱,挣个能糊口的工资也就够了。

但在他正式开始投简历以前,陆阿嬷先向他提出了邀请。

她说当地的旅游业一天天发展,小吃店的外地游客越来越多,她有心扩大店面,那么人手势必不够,况且她这里的店员都是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实在一般,也需要个他这样年轻的外地店员。

不过面对这样的邀请,赵楚耘还是有些迟疑的,他实在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一家海南的小吃店做店员。

也不能说……沦落吧,毕竟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陆阿嬷开出的工资在当地也算不低,只是这事太过颠覆认知,让他一时很难接受。

但他的犹豫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的,他就决定试试看了。

他自己,还有大城市里生活的的年轻人们好像都陷入了一种僵化的思维定势,好像只有写字楼里的格子间才是工作,人人都在挤破头地谋求一个工位,却没有思考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从前那种疲惫又高压的工作,难道就真的适合自己的吗?

他不知道,没有答案,于是索性不再想了,听凭本心地走一步算一步吧。

而陆阿嬷知道他身上有旧伤不便四处走动,也非常体谅地把他安排到了收银的岗位。

人人都在用电子支付的年代,收银的作用可以说微乎其微,这工作其实没什么意义,赵楚耘清楚,陆阿嬷大概还是念着他曾经救过自己孙子一命,才特意给他了个如此清闲的差事。

这个老太太平常没什么好脸色,对待食客也从不笑脸相迎,总是成日里叨念抱怨着,却是最嘴硬心软的,赵楚耘明白她的好意,看着她在后厨忙活的背影,心里更是无比温暖。

于是在无人结账的时候,赵楚耘也自觉地接手些上菜的活儿,打烊后帮忙整理桌子清扫卫生,尽量减轻些其他人的负担。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骨折的伤处渐渐不再疼了,对店里的一应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种完全依靠身体的体力劳动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不适,正相反,赵楚耘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了。

没有办公室格子间里阿谀奉承,勾心斗角,没有无穷无尽的开会、项目、报表,每天打烊回家身体虽然疲惫,但大脑却无比放松,他再也不会失眠了,再也不会大半夜盯着天花板,想着白天未完成的工作辗转反侧。

陆阿嬷家里无人,孩子仍然在店里由大家照顾,赵楚耘就把他放在收银台里,喂奶换尿布事无巨细,虽然是多了一项工作,但他也不觉得麻烦,看着这个孩子,反而有了心灵的依托。

于是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赵楚月仍旧没有出现过,从最后一次见面后,就这样完完全全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赵楚耘现在不怎么会想到她了。

他还是会在网络上、电视上看到她的消息,他曾经去片场探班的那部电影在某一年冬天上映了,反响不俗,票房也漂亮,赵楚耘路过商场时看到电影院悬挂的巨幅海报,默默低下头,快速走过了。

赵楚月给他的影响,就如同身上的伤痛,一切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有时他甚至觉得恍惚,自己真的曾经和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纠缠过十余年吗?

唯有身上两道狰狞的疤痕,才能让他产生一些真实感。

但是到第三年,他的身体又不太好了。

起先是疲劳乏力,在店里工作没多久就得坐下来歇一歇,然后饭也吃不下了,没有食欲,整个人急剧消瘦起来。

他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只当是换季感冒的症状,直到店里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异常,催促着他去了医院。

只是没想到一通检查下来,情况越发不容乐观,最后诊断出慢性肾衰竭CKD四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尿毒症。

赵楚耘拿着诊断报告,怔怔地坐在诊室里,觉得命运简直在和自己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尿毒症,那个曾经带走他妈妈生命的病,现在竟然又来到了他自身上?!

“我妈十几年前就是因为尿毒症去世的,这个病是遗传病吗?”他喃喃道。

“从病理上来说,尿毒症本身并不是遗传病,但某些遗传性肾脏病确实会显著增加进展至尿毒症的风险,”医生说:“您家里人有糖尿病、高血压史,或者您本人曾长期使用过什么特殊药物吗?”

这两种病在他的记忆里整个秦家都几乎没有,赵楚耘刚想摇头,突然又想起了被软禁的那些日子。

对,那时赵楚月为了让他可以怀孕,不是给他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各种药片吗。

“我吃过一段时间可能是促进性别分化之类的药物,会是这个吗?”

“具体是哪种呢?”医生追问。

“我不清楚,”他摇摇头,“但应该不是国内有的药物。”

“没有具体名称,我很难下定论,”医生无奈地说:“但是分化药物通常属于合成性激素类药物,不规范使用可能会加重肾脏负担或加速肾小球硬化,长期下来是有概率诱发肾衰竭的。”

赵楚耘听着,好半天,才苦笑地点了点头。

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他并不想沉溺于什么怨恨或悲伤之中,这些情绪并无意义,他打起精神,很快配合医生安排投入治疗当中。

现在比起他妈妈那时,医疗技术又不知发展了多少,一周三次透析的费用医保也基本可以全额报销,而且幸好,赵楚耘的病症发现得早,还没有进入特别严重的阶段,开始透析之后身体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工作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影响。

店里的阿姨叔叔们都有些年纪了,孩子和赵楚耘也差不多大,几年相处下来待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般,知道他病了,身边又没人,更是自发地照顾起他来。

于是他的工作也就变得更加清闲起来,陆司远现在三岁了,八个月的时候被诊断出先天性听力障碍,到现在还不会说话,赵楚耘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除了奶奶以外也最亲他,一大一小两个病号,就这么一天天地在店里过着。

更幸运的是,在确诊后的第七个月,这一年的秋天,赵楚耘就等来了肾源。

医院打来电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秦美云至死都没有等来的肾源,他竟然一年不到就等到了。

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店里,食客们多是熟人,全都屏气凝神地跟着听他的电话,电话挂断,众人更是激动得欢呼起来。

赵楚耘被围在人群中间,在大家的一声声恭喜中热泪盈眶。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进行到现在,竟然会在一群毫无血缘,甚至连口音都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感受到家的温暖。

这一间无意路过的,小小的店面,却像雪原之中生着炉火的小屋,温柔地容纳下他,鼓励他再次燃起对生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