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他,一心向往山野泉林,如漆园吏、彭泽令的他,也会重回这早已挣脱撇下的枷锁束缚之地。时雨知道,他愿意回来,固然有老夫人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她。

那般恬淡自适之人,看似待谁都温情一片,实则待谁都无情。撕开温柔和善的皮肉,内里是冷漠至极的筋骨,能走入他心底,大抵才算稀奇事。

时雨认为她能如愿得到他,二人之间好些年的父女情功不可没,若无细水长流、数年如一日的疼爱照顾,精心抚养,她如何有机会成为他心底特殊的存在?

孔覆走后,时雨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想念他,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身子眼见的清减,原本带点婴儿肥的鹅蛋圆脸竟也显出些尖削来。

“不过一段时间未见,怎么清减成了这样?”

新婚不久的梁闻前来探望时雨,看到她形容消瘦,一脸心疼,习惯性摸着她的脑袋担忧道。

时雨摇摇头,拉住梁闻的手,想和她像从前那般热情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可惜郁郁寡欢的愁容实在难以掩饰。

“闻闻你婚后过得如何?日子不艰难吧?”

“我很好,有你送来的那么多钱,还有哥哥也私底下给我不少,我吃穿用度,样样比过往还奢靡许多。”

梁闻执意要嫁的心上人是个穷酸书生,不得家中长辈欢心,违逆父母的后果便是嫁妆少得可怜。时雨本打算与孔覆私奔,将自己的嫁妆与财产分作三部分,自己只带走一点好携带的珠宝银票,其余大部分分作两半,给梁闻一半花销用,留一半给孔嘉日后为官往来打点用。

“……说起哥哥……”梁闻迟疑一下,似下定决心,一边观察时雨脸色,一边开口,“前两天哥哥的信中提到,孔先生托他变卖青石镇的医馆房产,连带其余一些细软全部收拾寄往京城,所以我还以为……孔先生离京,你会跟随一道而去……”

时雨一愣,脸色瞬间失血苍白,似有人拎起一瓢冰水浇在热血心头,冰凉入骨。

在她心里,这里不是家,谢府不是家,只有千里外的小镇上的那座医馆是家,她在那里遇见他,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爱上他,可如今,都不存在了。

时雨心口犹如一把生锈钝刀割磨,丝毫不干净利落,痛得拖泥带水,这些天的惊疑不安都落地,慢慢被放大。

青石镇回不去了,那他…还会回来吗?

时雨突然想起那天下午,他面色惨白,黯然落魄的样子,心更是痛得无以复加,还有最后那句似释然,似无谓的话。

这么多天,他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来……

第0085章 第85章 私情泄露

梁闻告辞离开不久,时雨便觉身子不适,通体恶寒发冷,四肢绵软无力。

前日她去孔覆居住的院子之时,在书房发现他的医书手稿、经年积攒的脉案和随手小札,人走的匆忙,竟连这些东西也不曾带。

书案右手边摞起一叠书册中,最上面是一套孔覆最为钟爱的《五柳先生诗文集》,其下压着几本广为流传的传奇话本,诸如《牡丹亭》、《西厢记》之类,其中一本《长生殿》明显被翻看的最多。

时雨会心一笑,《长生殿》是后人洪昇据唐明皇与杨贵妃这对翁媳故事改编而成的传奇剧本,他们如今的关系与李杨二人如出一辙,是以看到此书格外关注。

想到杨贵妃马嵬坡“自缢”身亡,最后“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时雨面上笑意蓦然冻结,又想到越州流传的乃是天花,染上天花九死一生,纵他医术再高明,也不过肉体凡胎,如何能挡?

时雨心脏一阵乱跳,思绪难安,休息了小片刻,才将他书房的书籍文稿收拾起来,命人搬到自己院子里,日夜翻看。

或新或旧的书页纸张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身体余温,颇为随性潦草的字迹能让时雨烦躁的心绪稍感平和镇定,于是废寝忘食日日看到深夜,兼之初春寒气未散,暖凉交替,一来二去,极易感染风寒。

身子不大爽利,时雨本想回房小憩片刻,结果这一倒下便难起身。

负责照顾她的弦月堪堪吓死,慌得手忙脚乱,带着一众婆子丫鬟又是请太医,又是请孔嘉和国公夫妇。

到后半夜,时雨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喃喃喊爹爹。

恍惚间有只手握住她,时雨反手紧紧抓住不放松,胡乱呢喃:“爹爹…我会听话的爹爹,不会再任性了,爹爹不许走……”

孔嘉坐在榻侧,任由她抓着手,静静看她。

自从上次挨打,他就与妾搬到一处居住,和时雨食不同桌,夜不同寝,不碰头不见面,置气到现在。

望着从小喜欢到大,心心念念终于娶到手的妻子,孔嘉心中酸涩不已,全然不是滋味,他在她心底所占分量到底不多,即便这样生病昏迷,她喊的也是父亲。

“爹爹……”

“我想爹爹带我走……我会乖的。”

“我要永远和爹爹在一起……”

……

!!!

孔嘉坐了一小会儿,听清一部分她嘴里念的东西,脸色难看至极,心中惊疑不定。

不…不可能……

怎会?!!!

他脑中迅速回忆一遍,包括时雨醉酒,他们初次的那夜,越想脸色越苍白。

或许,或许她喜欢的人一直都是父亲……她怎么能?……父亲可是养大她的人,她怎么能对父亲生出如此龌龊的心思?

孔嘉倍觉不可思议,对这悖伦逆俗的真相恶心至极,如插在血肉中的逆刺,只要稍稍想到一点,便心生厌恶,且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婚前如何尚且不论,婚后还心心念念想着父亲,他是否已然遭到背叛?

一股心火猛然蹿出,孔嘉看向病床上的时雨,眼神从一贯的含情脉脉变得无比憎恶。

他伸手钳住时雨纤细脆弱的脖子,逐渐收紧,心想只要再稍稍用力,这荡妇便可殒命。

不……

任凭满腔怒火冲天,对着这张爱恋多年的绝美娇颜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孔嘉无力撒开手,又慢慢回想起阴差阳错的那一晚,她醉得不省人事,当是被父亲拒绝之后,伤心买醉。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看似很好说话,洒脱无谓,实则坚定决绝。她未婚之时都不肯接受她,遑论婚后?何况还是儿媳。

更重要的是,杀人是重罪,虽然杀妻乃事出有因,但毕竟家丑不好外扬,罪名一旦坐实,有无牢狱之灾尚且不谈,此生恐怕无缘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