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熙动了动手指,身体像是被灌了铅,装在一个巨大的盛满液体的容器里摇啊摇啊,找不到支点。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睛像被缝上了一般,干涩而疼痛。虽然睁不开眼,但意识已经苏醒,鼻子可以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甚至输液针里凉凉的液体流到血管里的感觉都那么清晰。耳边有轻微的鼾声,熟悉的,在他耳边喊他“加油,宝贝”的人的鼾声。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憋得身体里那两个小人儿又跑出来了。一个说,乐乐,你看,他这么关心你。他对你多好。老天爷并没有把所有路堵死的是不是?一个嚷道,没有用的,不要相信,不能相信。哪有什么爱情?见鬼去吧。
耳边突然响起小的时候,妈妈在他睡觉之前为他念的《圣经》里的句子,她的声音虔诚而甜美: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那时候哥说爱他,他猜测,怀疑,不包容,不相信,不盼望,不忍耐。所以被惩罚了么?只是按照这话去做的妈妈,宽容、忍耐,依旧没有换回父亲的真心。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然而,他亲手葬送自己的爱情。间接害死兰姨。罪孽深重。如果他选择相信哥,是不是今天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醒了醒了。花花,赶紧叫医生去。”施妈妈欣慰的声音,让乐熙又有些想笑。
“妈!你回去休息吧,哪里醒了?你是不是太累产生幻觉了?”施鲁迷迷瞪瞪地埋怨道。
“你个臭小子!”施妈妈拍了儿子一巴掌,施鲁惨叫一声被推开了,凳子蹭着地板发出“吱”的一声,“你让小盐巴来看看,看,眼睛没睁开但眼珠子在转呢。小盐巴你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好像还皱眉头了!潇潇,潇潇来看,哥哥是不是在皱眉头?”
“……”
“哥哥睡着了的样子好好看呀……哎呀!小盐巴,奶奶,你们为什么打我?”
“臭小孩,才多大就一副急色鬼的样子!该打!”小盐巴偷偷忍住笑的声音很搞笑。乐熙努力试着睁眼。再不睁眼的话,自己就该被这三个女人吃干抹净了。
睁眼,头顶的白色天花板上有三道裂纹,重叠再重叠,终于重叠成了一道。耳边是施鲁冲出病房大喊大叫的声音:“医生!医生快来!病人醒了!”然后“咚”的一声,接着“哗啦啦”,再然后是护士的怒吼:“232病床的家属,你在走廊跑什么!?肃静!肃静!”乐熙咧开嘴想笑,但嘴唇干裂,他轻轻抽了口气。
“小乐。”眼前出现施妈妈放大的脸,凑到他面前,脸上有些老年斑,眼角布满鱼尾纹,目光慈祥温柔,可以想象年轻时美丽大方的样子,一如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三个女人,有着母亲般的温暖。兰姨和妈妈到了老年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医生来了,是几天前为自己检查以及诊断的那个医生。刻板的脸没有表情,摆弄了一阵之后又用同样刻板的声音说:“好了,没有危险了。再住上几天院观察观察。”然后看着乐熙,拍拍他的肩膀,“手术的事情尽快作决定。不要再耽误了,孩子。”
他叫他孩子。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医生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小乐,来。阿姨给你沾点水在嘴唇上,你渴了就抿一抿哈。本来我说给你熬好喝的汤的,但医生说不能喝水,你忍一忍啊!乖!等好一点了阿姨再给你做。”施妈妈拿着棉棒沾了蜂蜜水轻轻涂到乐熙干裂的嘴唇上。乐熙抿了抿,甜甜的,味道很好,不由弯起了眼角。
“哥哥在笑,快看。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潇潇掂着脚趴在床头看着乐熙,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乐熙的手指。乐熙笑意更深,动动手指回应她。小女孩欣喜地抬头看他,咯咯的笑起来。
“妈,我来吧。”施鲁走过来,后面跟着一路数落过来的护士,他一边点头哈腰地道歉,一边接过母亲手里的杯子,“你也累了,带潇潇回去休息吧。还有严霜,你不是今天还要加班么?”
“你小心看着小乐,他才醒过来身体虚着呢。别粗手粗脚的听到没有?”施妈妈一边穿衣服一边教训儿子。严霜也在旁边打岔:“对!你温柔点!别干坏事哦!”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笑着。
施鲁看了她一眼,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后下意识地看了自己母亲一眼。施妈妈正凑到乐熙身边轻声说:“小乐,阿姨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要是施鲁没照顾好你等我过来再帮你教训他哈!”
乐熙点点头,笑着说:“阿姨再见。”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一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现在,几点?”乐熙看着施鲁拉上了隔挡的布帘子,把病床前方寸间的空间与外面隔开,等他做好一切坐到床前,开口低声问他,因为虚弱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九点二十二分。”施鲁看看表报时,“怎么了?”
“已经,九点多了?”
“嗯。”施鲁拿了张毛巾沾上水给他细细地擦脸,动作轻而缓,像是收藏家在擦拭自己收藏的宝物。“但是,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你睡了三天三夜。”
“这么久?”乐熙瞪大眼睛。
“是啊!才送过来的时候呼吸和心跳几乎都没有了。在ICU呆了一晚上,然后才转过来的。那天晚上我忘记给我妈打电话了,她听院子里的人说有救护车来过,才和严霜一路打听了过来,把她们俩都吓坏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施鲁笑了笑,低头握住他的手,看手背上因为输液而留下的青紫痕迹,因为血管比较细,护士扎了无数次才扎进去。然后身上、嘴里被插入无数的管子……那么单薄的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人工心肺复苏,电击,扎针,插管,各种各样的液体导入身体里,各种各样的仪器在床边闪烁着他微薄的生命指数……施鲁一度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一度体会到面对死亡的绝望,“你很坚强,很了不起的。真的。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乐熙沉默着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看他轻描淡写的说着,但是他憔悴的面容,下巴上青青的胡茬,眼窝下黑黑的阴影说明了他这几天的心情。乐熙叹口气,两个小人儿争先恐后地说,他真得很关心你哦,乐乐。爱他吧爱他吧爱他吧,他会回应你很多的爱。多到装不下溢出来。
你这个白痴,傻瓜!他并不是爱你,他只是可怜你而已。那个渴爱的孩子已经死了,早已经死了,只剩下这肮脏的身体还活着。你还希望会有谁会爱你呢?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
抬起头,向前看
“施鲁。”乐熙开口,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并不受意识的控制,不由自主地从嘴里跳了出来,他问他,“你很关心我……对么?”
施鲁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捏紧了乐熙的手。直到听到乐熙轻轻抽气的声音才松开来,低头慌张地道歉。
“我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很渴望,有人,能给我,很多很多的,爱。”乐熙盯住对方的眼睛,叹息般地说,“我并不,坚强,也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了不起,我只是,卑微地渴望,有人,爱我……”
“这没有不对,也不卑微,乐熙。”施鲁抬手轻轻抚掉乐熙眼里涌出的泪水,轻声安慰道,“任何人都渴望被爱,这不是你的错。而我关心你,是因为……是因为……”
他迟疑了半晌,迟疑到乐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发神经才慢慢地开口:“我关心你,是因为……我……我爱上你了……”
乐熙闭上眼睛,像是终于等到判决的囚徒,梦呓般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多么堕落……”
“嗯。”施鲁平静地答着,手指迟疑却温柔地抚上乐熙的面颊,细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我曾经,自杀过。”
“嗯。”捏捏他小巧而冰凉的耳垂鼓励他,静静地听着。
“我还嗑过药。”
“嗯。”手指留连,像是被吸引的磁铁,轻轻擦干他脸上流下的泪水。
“我,曾经,被人包养过……”
指尖划过他薄薄的,凉凉的嘴唇,曾经淡粉的嘴唇现在看起来干裂而青白。听到最后那句话手指停留在了嘴角,因为主人的不断抽泣,嘴角轻轻地抽动,可怜兮兮的。
“哎。”施鲁叹口气,没想到这个小东西会有那么多心事,忧郁而哀伤。
“我,是个,可耻的,同性恋。”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已经说太多的话了。别累着自己,宝贝。”施鲁俯身小心翼翼地拥抱了乐熙,因为害怕碰到他身上还没有撤掉的各种管子,动作僵硬,造型别扭,看起来更像是趴在他身上。他轻轻拥抱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流下来湿了他的前襟。他握住他单薄瘦弱的肩膀,像唱摇篮曲一般温柔地说,“都过去了,乐熙,过去了,别再想了。答应我,要好好的。抬起头,向前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