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求得的平安符交予燕归,在他连绵的吻里喘息着说:“不恕,我们都会平安康健。”
第0131章 (一百三十 )它叫心疼
复行数日,至庐州,自陆路转水路后,殷晴很是欢喜。
除却临月湖上泛小舟,她还未坐过大船,瞧什么也新鲜,一双杏眼儿弯成把小镰刀,亮晶晶。
这天殷晴与燕归上船未久,便觉一道视线频频望来,燕归一个眼刀子扫去,见是个髭须落腮的布衣大汉,被这横眉冷眼一看,大汉愤然不岔地收回目光。
“他是……”殷晴小声问。
船上大多是走南闯北的掮客商贩,行船南来北往,不泛五洲四海的口音。
燕归只盯着他,眸中晦涩,道:“一个不入流的三教九流之辈。”
此事翻篇,燕归好似未放心上,只殷晴垂目,略显忧心。
二人行船而去,殷晴起初是欢欣不已,扯着燕归,东瞧瞧,西逛逛,但一到夜里头,水浪拍岸,船身荡晃,她便头昏脑胀,怎也睡不安稳,燕归再哄也无用,左思右想,打定注意入夜在临岸寻家客栈歇脚,晨起再搭船往南而行。
又几日,恰逢九月秋高气爽,天蓝欲流,不见一丝云,江潮开阔,两岸连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成排的鸿雁西飞而去,水绿秋山明。
有风自北来,将白蘋吹尽,楚江一叶秋,夹岸几缕很清淡的桂花香沁入心脾,那风拂过殷晴与燕归相交的发丝,未诉尽,已往南去。
北方是她的故土,南方是他的归途。
船身随水颠簸,风景如流云远去,两岸有人踏歌而行,唱得莫不是痴男怨女天道不公,飞烟薄命有情人,却经岁月蹉磨,几多波折,临了临了才日日与君好,恩爱两不疑的江南旧时小调,飘入耳底,像半点愁绪淌过心底,未觉片刻,便如江流,逝水东去。
若她会作诗,大约会称此为乡愁。
这晚入夜,殷晴仍旧头疼,身体发着颤,只觉冷,凉飕飕的一股气,要蹿进她骨头里,把五脏六腑揉成一团,往冰窖里扔,她被燕归搂入怀里,一把小嗓子呜呜咽咽,细声细语地哭腔:“燕归……我好冷……”
无人应声,但谁都知晓是寒毒,未久来,一至便汹汹难拦,哪里都冷,都凉,当真成了玉做的人儿,一触手,冰凉彻骨,仿佛一夜从萧瑟的秋跌进了肃杀的冬里,怎也捂不热呼。
“猗猗……”至阴至幽的功法已无大用,那寒毒扎了根,埋进她的骨血,凭借凶横森寒内力镇压数月,到了今晚,触底反弹,来得格外猖獗,殷晴声音抖如筛糠,人也在颤:“燕、燕不恕…我真的好冷……我会不会冷死……”
“不会,别说傻话。”燕归攥住了她的手紧紧贴在面上,哈着热气,想将周身气温渡一渡,都匀给她,让她好受些。
但无用。
“呜呜呜……我从来没这么冷…以前在昆仑,有回随师姐去冰上钓鱼……不慎跌了个跤,掉到冰湖里头……师姐把我拉上来时…我都快冻僵了,也没有今天这么冷……”两片唇泛着乌紫色,连呼出的气都是钻心刺骨,要把他一颗心给冻坏,殷晴伸一双手臂,环住燕归的腰,躲进他炽热温暖的怀抱里,借一丝温度。
她握紧怀里那枚佑她康健的符,说得断断续续:“燕不恕…你果然说得对…有些事求神佛也无用……我好害怕……为何这回会这么冷……”
殷晴将脸倚在燕归胸膛处,可今日少年再火热的体温,也不能削减她的冷,只耳旁听得清晰,他的心跳漏了几拍,是仓皇慌乱,却依旧强装镇定。
“猗猗,莫怕,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燕归唤着她,浑身武功也成了摆设,只能傻傻地将她抱入怀中,一双手环着她的肩,紧了又紧,直握得青筋暴起。
猗猗说他讲得对,他却觉得难受,他竟不愿“他对”,他在这一刻才好似明白了一点,为何世人会去求神拜佛,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
只是因为无可奈何。
“定是菩萨怪我们贪心,怨我悄悄许了太多愿……便不想庇佑我了。”
“不会,我许的愿只有你。菩萨一定听见了,她会保佑你。”从不信神佛的少年捧住她的脸,与殷晴额头相抵,他们呼吸绕在一处,轻轻的,像早春的露,还带点凛凛的寒意,等太阳爬出云里,便散了。挺直的鼻梁接住了一滴滚烫的热流,是一滴太阳雨,她那么冷,泪却是炽热的,落在心尖,仿佛能将他灼伤:“听着猗猗。”
燕归吻她眼角泪,尝尽苦意,声音也是风打了叶,雨过了梢,轻轻颤着,却未将话说尽:“有我在,你不会死在我之前,便是……”
便是有朝一日你死了,我也会随你一去。
她听了这话,似有所触,仰脸看着他,小脸冷得失了血色,这般难受模样,还能扯着唇瓣,露一个笑出来,笨拙地安慰他:“骗人,你又不是神仙。”
他张嘴,唇动了下,又无言。
燕归忽觉心底一阵钝痛弥漫。
这种痛与情蛊噬毒全然不同,是无可奈何,是惘然若失,是他想方设法,也无法替她消减一分痛楚,似孤舟失舦,于浪里几跌几伏,怎也寻不到岸,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在岸边受苦,听着她喊冷,抱着她冰涧似的身体,无能为力。良久,燕归眉头拧成结,微微闭目:“猗猗,我们去药谷好不好……”
他忽然无比后悔自己凭一己私欲将她从洛家掳走,若当日待她见了药老再去,也许便不会见她如此难受,自己却一筹莫展。
只一遍遍道,莫哭,莫怕,忍忍,再忍忍好不好。等我带你去云南,去药谷。无论何种代价,他都甘愿。
“燕不恕,我难受……”
“你怀里好暖和,我好想睡觉……但实在太冷了,我怎么也睡不着。”
“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燕归好字未出口,在心里酝酿他有何故事可讲。
半晌才道:“那我给你讲一个苗疆的故事。”
“我幼时阿吉镇日不见踪影,我里阿……我那时并不知道她在何处,只在夜里头,时不时能听见歌声,便是我曾给你吹过的那首笛子。那时我去问金蛊老翁,老翁给我说我听错了,苗疆十八寨无人夜歌……”
“但我知道,我没有听错,那时我刚巧在学以音御蛊,笛子吹得很是难听,于是夜里,我会用很傻的、断断续续的笛声随歌声合奏,仿佛那道声音就在我的身旁,岁岁年年,一直陪着我长大。”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晓唱歌之人正是我里阿,她被我阿吉下了情蛊和生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八岁头一回见她时,她很虚弱,瘦骨嶙峋,被锁链限其自由,只是见到我时……她好像很恨我,又像是很难过,我那时年岁尚小,也不懂得,我只想与她说话,金蛊老翁却来了,他说我来见她,若被阿吉知晓下场会很惨,我不愿拖累于她,便在心中暗暗起誓要救她出来,后来我又偷偷潜进去过一次,她让我替她杀了阿吉,我照做了,只是第三次见她,她却让我杀了她。”
“不恕,是我阿吉为我择的字,大约他也知晓,我是不可饶恕的祸端,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宽恕的罪孽。”
燕归沉声低语,诉一段随风而去的往事。
他不知身在何处,如在云里,如在雾里,如在千万个叶笛飞花的夜里,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前尘旧梦里,一切朦胧,似真似幻。
心中的疼又格外清晰。
他将一切都剖开,袒露血淋淋的伤口,捧出一颗真心,说与她听。
“可我不明白,明明阿吉已死……里阿可以活下来,为什么她一心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