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之败,便是从那天开始。这件事裴恕从不曾告诉她,从头到尾,他从来不曾信过她。
“果然是十六,”王焕还在笑,“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十六猛地一惊。王焕是笑的,她还从不曾见过,王焕在这种情况下,笑得出声。
“走,”王焕起身,“人家瞧不上你,你就算砍了我的脑袋送过去,人家还是瞧不上你,跟我回去吧。”
侍卫持刀上前,逼着王十六往城中去,裴恕皱着眉,看见王十六挣扎推搡,又被侍卫制住,周青呢,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怎么不来护着她?
刁斗一声接着一声,在阴沉沉的城中盘旋。魏博大军忙着收拾行装,退出洺州,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时不时传出争斗咒骂的声响,王十六被侍卫押着,向王焕营帐中去。
王焕还在笑,他接连战败,和谈又被按着头收拾,在军中的威望算是完了,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王十六直觉不对,余光瞥见锦新在不远处一晃,连忙叫了声:“锦新过来!”
锦新往跟前跑,又被王焕一脚踢开,王焕淡淡道:“滚。”
王十六越来越惊,后颈上一紧,王焕揪住她的衣领推进房里,门关上了,王焕大马金刀坐住,阴戾的脸:“人是你带进城里,情报是你传给裴恕,破城是你当他的人质,王十六,你想杀我?”
“我没有。”王十六本能地反驳,“那些侍卫都是阿耶给我的,我根本就认不清。”
“你跟你娘一样,一心想杀我。”王焕摘下墙上的金弓,“你娘当初连你也想弄死,是我拦住了,我真不该留着你这祸害。”
烛火从身后照着,他的身影异常高大阴沉,王十六挣扎着,又被他抓住,弓弦一拧,勒住她的脖子。
空气迅速抽干,王焕的脸狰狞着放大,王十六在垂死前模糊想到,也好,可以去见薛临了,可是真恨呢,她的仇人,她一个都没能杀掉。
咣!门突然被踢开,周青一剑刺向王焕:“娘子!”
身后是锦新,还有她的侍卫,跟着周青杀向王焕,王十六被锦新抱住,恐慌着,小心着,解开紧紧勒住她脖子的弓弦:“娘子。”
王十六大口大口喘着气,嘶哑着嗓子:“快,逃。”
周青挡住王焕,侍卫们护着她往外跑,王十六望见远处紧闭的城门,打不开呢,今夜,她也许,逃不掉了。
“开门,”城门外突然响起裴恕的语声,“我有急事,要见王都知。”
紧闭的城门慢慢打开,王十六踉踉跄跄跑出去,裴恕就在眼前,沉稳安定,山岳般不变的身影,让她生出无限眷恋,伸手去握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休要再纠缠,”他一闪躲开,冷淡的脸:“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娶你。”
第22章 “值得吗?”
火把插在城楼上, 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 却在这时, 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 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 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 似乎也有了温度。薛临, 她的薛临, 回来了。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裴恕甩了一下, 许是不够用力, 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 这动作,也许她之前, 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