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六穿过正堂,忍着疼,一瘸一拐往角落的柴房去。

堂上许多神像,黑暗里都成一个个狰狞的黑影子,在身后死死盯着,让人后背里一阵阵发冷。

柴房堆着干柴麦秸,微带着干香,草木的气味,王十六蜷成一团,缩在麦秸堆里,又扯过一捧麦秸盖住。

浑身酸疼,天气冷得很,激烈奔跑后出了汗,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王十六极力闭上眼睛。需得睡一觉,撑了太久,体力已经消耗尽了,睡好觉,才能撑到明天,撑过她找到薛临。

四周寂静到了极点,偶尔一动,干草的声响又分外聒噪,意识渐渐恍惚,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忽地听见隐约的动静,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

裴恕在社庙前下马,举着火把,沿院墙走过一圈。

一株松树靠墙生长,枝叶伸展,越过墙头。枝上有新鲜的踩痕,松针沾在鞋底,在墙头留下绿色的津液。她是从这里爬树翻过围墙的,就像她在客栈里,爬树跳过围墙一样。

锁已打开,裴恕迈步入内,来到围墙底下。

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也有松针的绿色津液,她不敢点灯,所以并没有发现。

绿色延伸向正堂,堂中或坐或立,十数座披红挂绿的神像。她没有在此停留,绿色的痕迹穿过正堂来到阶下,之后便已耗尽,再没有了。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社庙不大,其他房屋都空荡荡的无法藏身,除了角落里的柴房。

没有门,火光摇摇晃晃,照出里面的干柴堆,麦秸堆,裴恕迈步走进。

麦秸堆到天花板的高度,靠墙的地方有些乱,几根掉在外面的麦秆。

裴恕在门内站定,许久,也许只是一瞬,迈步上前,掀开靠墙的麦秸堆。

一个小小的窝,麦秸受到挤压,杆子已经扁了,触手还能感觉到不曾散尽的温度。

她刚刚,就躲在这里。

心跳快着,呼吸慢着,裴恕缓缓起身。

掉落的麦秸是往门外的方向,裴恕微微闭目,眼前浮现出方才的情形:她躲在草堆里,听见动静后起身离开,几根麦秸不留神时沾在了身上,随着她的仓皇出逃,一路凌乱着掉落。

王观潮,我小心呵护,不肯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却偏要为了薛临,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转身向外,心里一动,慢慢又停住。

***

王十六缩在缝隙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一点点走近,停在麦秸堆前,有麦秸的响动,他扒开了草堆。短暂的静默后,脚步声重又响起,一点点向外。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王十六屏着呼吸,紧紧闭着眼。

看不见,来自于他的,无声、无形的压迫越发清晰,让人头皮发麻,要调动全部的力气,苦苦抵御。

他要走了。

他突然又停住。

那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折返来,一点一点再又迫近。

现在,停在她面前了。

第63章 覆上她的唇

火光无声笼罩, 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依旧感觉到了热烈刺目的红,时间突然静止, 这静止又被无限拉长, 让人在绝望中,不自觉地又生出希望, 也许,她并没有被发现呢?

随即,她嗅到了熟悉的柏子香气, 被长途奔袭后升高的体温熨烫着,异样的浓烈,是裴恕。他发现她了。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猎手俯视着注定要落网的猎物。王十六感觉到他从容之中, 淡淡的轻蔑, 四周寂静到了极点, 即将落网的恐惧和不甘被无限期地拉长,让人突然愤怒,想骂, 想吼, 想要一个痛快的了断。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从干柴的缝隙里,看见裴恕衣袍的一角,柔软厚密的青缎,垂下来,半微遮住皂色乌靴的鞋面。

那样安静, 平和,就好像并不曾发现她, 但,不可能,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屈起的指骨,蓄势待发。

下一息,他抽掉她面前挡着的一根干柴。

于是她的脸便有一半,袒露在他面前,裴恕低头看着。

头发蓬乱,沾着干草,脸颊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嘴边也有,狼狈到了极点,但她那双眼。

愤怒,不甘,挑衅,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不肯服输的小兽,对着即将落下的囚笼张牙舞爪。

她一次次欺他辱他,把他当成玩物戏弄,到头来却表现得好像他对不起她一样,做出这幅表情。大约孩子总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不肯遂她的心,便都是可恨至极吧。

裴恕沉默着,慢慢抽掉挡着她脸颊的,另一根干柴。

于是这死寂之中,便有了干柴摩擦,刺耳的动静,王十六紧紧攥着拳头。以为他会愤怒,会像上次那样拔刀相向,疯狂着除掉所有不随他意的人、事,他却只是这样默默抽着干柴,平静到淡漠的神色。

反而让人头皮发麻,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一切,王十六狠狠咬着牙,压下暴怒的冲动,冷冷看着他。

裴恕垂目,估算着柴堆的规模,抽出中间一根。

平衡因此打破,哗啦一声,干柴如同急雨,坍塌着落下,王十六本能地捂住头脸,腰间一紧,裴恕抱起了她。

啪,最后一根干柴颓然落地,灰尘激起,铺天盖地,他伸手替她遮着口鼻,王十六挣扎躲闪,不肯被他碰到,但他力气那样大,所有反抗都被轻松化解,他抱着她走出柴房,走过祠堂。

他依旧不说话,王十六在挫败与无助中气恨着,也不肯说话,唯有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

祠堂外停着车马,灯火照如白昼,侍卫们全副武装团团包围,是她插翅也难逃出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