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你低头在新雪上踩脚印,如孩童般。

口红有点乱了。

头发也乱了。

“嗯?”

你察觉到不对,抬头,看见我正在看着你,眼梢弯下来,弧度有些熟悉,

“难道我讲不对?”

盯着人看不礼貌。我跟我自己讲。然后就移开目光,改看被雪掩盖的楼,看那些缝隙里飘着的雪,看隐隐约约的雪山,说,

“你讲对,这是我们当时的广告词。”

“那怎么能算我同你讲的第一句话?”

你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我听不清你说的到底是“我”,还是“她”。只觉得你好似雪山从远处眺望我。

我也学你单手揣进风衣袋中,发觉我竟然也有相同习惯,在风雪里穿单薄风衣。雪将我的背脊都压出薄印,手不注意地乱晃,掌心却摸到一封厚厚的纸片,我悄悄摩挲,指甲在上面掐出印迹。

“除开广告语,也算。”

回想起十年前那天,也是真够滑稽,拍完片之后,热咖直接浸了一层雪,饮进去变成冰咖。我满手咖啡渍,头重脚轻地从露营椅上撑坐起来,打算无论如何都回去先,那时我觉得自己闻起来像颗被冻住的咖啡豆。

“因为你之后又跟我讲同句话。”

街道空旷,仿佛整颗地球都只剩落雪和两个人类。我没办法不将视线定在面前的你身上。

你还是穿风衣,深灰围巾,丹宁牛仔裤,身上沾了雪尘,适合拖行李箱去车站,在世界末日前逃亡。

“是吗……”

你快把菠萝啤也饮空了,手指将易拉罐捏扁,然后看我。

盯着我看,完全不避开我的探究。

大大方方。

甚至还在我试图开口询问之时,率先一拍掌,笑出来,笑声模糊不清,像在山里,又像在海里。

笑完了。

才又饮完最后一口菠萝啤,雪街很安静,似乎听得见每一片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你的呼吸,很轻,很轻,我确信夹杂酒精味。

雪街也很白,我用力去看,想回头,去看你是否是雪鬼会在雪地留不下脚印,却又莫名在冷空气中停住,没有回头,我当下笃定我能看清你每一根睫毛弧度。

我单手插在风衣兜里,不讲话。

你也好久不讲话。

很久,很久。才又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雪那么干,你却那么湿。笑声还要黏在我的脸上,呼吸要黏在我皮肤里,目光也要黏在我能看到的每一寸距离,然后一边笑,一边很没所谓地跟我讲,

“明思曼,你是不是在思索,要来拔掉我一根眼睫毛?”

果真是你。

否则西雅图怎会还有她人知我姓名?

我看你,很平和,只觉呼吸变快,原来雪会加速腐蚀的东西,还有人的呼吸,连同肋骨。

你也看我,肩头淋雪,目光含笑,红唇一开一合,应该是在跟我说些什么。但传来的声音太过晦涩,像雪落下来没有痕迹,又像从雪山深处挤压所得。

胃里酸汁仿若倒流,生出翻涌干呕的感觉,我听不见,渴望和回避交错游动,只于反复中记起一件事

十年前,二零一二,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前一周,西雅图落了雪,短片拍摄结束,你从那么多中间挤过来,塞给我一把伞,又像雪一样跑走。你跑了几步,回头见我愣在原地,手里拿着伞不动,又在空旷雪地停住脚步,我看见雪地里一串脚印。你站在脚印尽头,笑着同我讲,

“看什么呢?”“打开吧。”

你让我打开你硬塞借我的伞。

此时此刻,二零二二,西雅图一场大雪,世界像默片,一个钟头前我走出酒店,看到你从便利店推门出来,你饮一罐姜汁汽水,又接着饮菠萝啤,默认我跟你一路,只为听我把故事讲完。我攥着衣兜里的信封,一路都不响,没成想还是被你发现。我终于看清,终于听清,你叹一口气,也依旧笑着同我讲,

“看什么呢?”“打开吧。”

你让我打开你的遗书。

我回头,原来从头到尾,脚印只我一人在留。

第02章 第一天(二)

地球人口七十亿,单你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爱给她人写遗书。

迄今你我都已是三十好几,算来算去,我一共收你七封遗书,在这之前没有一封是打开过。

每一次,你外派,就留我一封如此“遗书”。

我实在恨透你此种行为,恨透所谓“有备无患”,更对你在“死亡”二字面前轻描淡写恨入心髓。

地球人口七十亿,不是单有你出生在和平年代,却单有你不珍惜。大家活在安全墙里,乘二十一世纪互联网风口吃饱饮足,机会如同雨点一般砸落下来。你接到甘雨心不安,用家人遗产开一家餐厅卖茶饮赚不够,要揣一颗活蹦乱跳肆无忌惮的心,跑战地去吃苦,原本漂亮到当广告片主演的女青年,最后被苦难浇头到只能拍灾难片。

二十几岁,你扔我一人在祖国,外出一年零三个月才回我身边。三十好几,你还把所谓“新闻理想”当真,次次把我独留在和平国度,给我一封未拆遗书,留我恨你,恨你让我管你餐厅剩我一人饮茶,恨你痴女坚守理想主义,恨你让我丧人变傻女。白日担惊受怕,梦你淋满鲜血腰都被战火斩断,夜里惊醒,叩心泣血发誓等你回来一定同你分手,又在接通你电话时当下只问,你食咗饭未?

你在电话那边笑。

笑完了,半天不响,只听我话,接我怨,承我恨。那时一通电话不轻易接通,接通后又不知你为何不出声,只剩呼吸,仿佛在我床那边,笑着望我,长发缠绵落我面庞,同时掀我发到背,同我十指相扣,喊我“明小姐。”,喊我“明思曼。”

不知疲倦,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