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仿佛从我骨头里挤出,涩到发苦,暴烈到似细小物件划开我喉咙。汗持续溢出,贴于我衫上。教授望我,重复一遍,
“你是南悦斯?”
周围有同学齐齐转头望我,不知其中是否有人识得你本人。我眼球被灼得发烫,却还是饮一口冰咖,故作镇定吐出两字,
“我是。”
教授“嗯”一声,放下笔,继续喊下一个姓名。
我舒口气,才得闲饮这杯已经被灼热的冰咖,此时有人轻步跑我身后,像蒲公英落下来那般落座,带来一阵润风,又似一张网铺我周围。鼻尖传来某种熟悉气味,还有模糊声音传来,一时之间使我一呼一吸都放慢。
我背脊贴紧椅背,仿佛一瞬之间有迷虫啃食我身,使全身血液都倒流。
不知几多秒过后,一只手从我身后递出,指长肤白,指间夹一包纸巾,仿佛一只蜻蜓停我左肩,轻轻扇动翅膀拍我肩,同时有女人笑声浮我耳边,
“明小姐,真感激你替我签到。”
我不响,不接纸,也不回头。
你大概天生好脾气,不恼,潇洒将纸巾扔我桌面,之后又趴卧桌面,呼吸倦懒,像晒太阳的猫,气味萦绕我鼻尖,同我讲,
“好久不见。”
是,是,好久未见。
我没看清你面貌,却将你声音听清。那刻我将冰咖都捂热,真想转头即刻同你牵手从教室奔逃,也想用尽全力看清你几个月来所有变化,你穿衣是不是有减,外貌是不是有变,眼神是不是还像那般勾人,心情是不是够差,会不会同我一样一个月瘦掉七斤?
我想知你吻完女人后到底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更想知,你这一声好久不见中,到底有想起过我几次?
但我心生好多茫然,只得同你讲同一句话,“好久不见。”
然后无人讲话。日光晒落,你懒懒趴于我身后桌面,不知几时听到教授点南悦斯名来提问,我只好狼狈起身作答,感觉你就在身后注视我,笑我,此种情况还被教授夸奖。
结果落座后,你压低声音,轻笑声狡黠。因这一插曲改喊我“南小姐”,花数十分钟手指刮我后背。
我觉得痒。
却没挪开后背,于教授严肃声线中,同学翻书喧哗声中,四月晨早太阳如火柿耀在你我位置,你手指灼我背,一笔一画,像密语,我辨出你在后背烫出一句话。
你同我讲,
“不如过两日等太阳落山,我们去看同一场话剧?”
上次见面,我在你面前背话剧台词背到泪流满面,好生古怪,你偏偏还在黎明升起时吻我。这次见面,你也偏偏还记得这一事,邀我看一场太阳落山前演出的话剧。那下次见面你又会如何?你会不会趁我落泪在太阳落山时再吻我?
南小姐,你有时简直比我还古怪。
第07章 第二天(三)
“后天晚上七点整,福水街46号,《恋爱的犀牛》公益演出开场,我等你到太阳彻底落山。”
你给我的点单票上写这一句话。
当时教授放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同路经过大学糖水铺,我食双皮奶,你食绿豆冰沙,在一个角落同桌,双方都不寒暄。
天气热我胃口欠佳,等我双皮奶食到一半,你已经食完绿豆沙。
这时你背包起身,往外暴烈太阳处走几步,突然犹豫,再返过头来,到冰柜拣一罐冒乳白气雾的凉茶。黑发落我肩边,压一张点单票放我左手边,俏皮同我讲一句玩笑话,
“天气热,南小姐多饮凉茶。”
你又唤我南小姐。
我低头看点单票,白色长条,被凉茶水汽沾湿,上面油墨崭新,一碗绿豆沙6元,点单人为明小姐。原来我用你名答一次教授问题,你也要用我姓名来点一碗绿豆沙。
我竟不知南小姐你顽皮似孩童?
我抬头去看你。
看见你脚步匆匆,踏一双旧到卷边的帆布鞋往出走,细瘦肩膀背一大包。
微微低头,红唇咬住皮筋,将一头黑发绑成马尾,动作爽快,绑完之后有几绺落于下颌,你也只是随意往耳后收整。
之后那几绺发丝随风在脸庞边晃动,你素面朝天,唇红齿白,回头望我一眼,见我在望你,眼梢瞬间挂笑,在糖水铺蔓延。
糖水铺唱机放歌声,同学喧嚷聊天。你隔数十张五颜六色的年轻面庞,隔闷热潮湿空气,隔凉茶乳白气雾,同我隐秘作口型,
“明小姐,后日见。”
等你身影彻底消失,我才低头,饮一口凉茶,苦味泛到舌尖,看到点单票背后,你当真邀我去看话剧,还话要等我等到太阳彻底落山。
那时我想,原来我识得你也好似那部老片,主角不只在第一部结尾黎明吻别,还在第二部开头黄昏再遇。
你走后,我又在糖水铺坐半个钟,手中握紧这张点单票,那一点雪中残留怨念,也慢慢变成满心欢喜。我将凉茶一点一点咽进咽喉,苦味洇进身躯,却好似有回甘。
几个月过去。
热咖那时变冰咖,冰咖这时又变热咖,西雅图变南广,我专门拣一年级课程来上,未想过几时又有机会同你重逢。
之后听同学讲,才知你外出实习,有课程要补,只能同一年级学生一齐选课。如若不是我决心避开你,才去拣一年级新闻课程来上,恐怕还不能遇见你。
好似人生当如此。要避避不开。要找,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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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见,后日见。
还有几时几分到后日?还有几时几分太阳才会在后日落山?还有几时几分,会有人看见你在福水街46号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