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厉骋的讶异,段坤明显对他了解颇多,虽然还是忍不住打量了几眼,但不过几秒,他便笑着探出了手:“幸会啊,厉先生。”
细看厉骋才发现段坤瞳色很淡,有些混血的模样,不过他中文倒是不错,丝毫听不出来口音。
如果不是厉谨良的事,想来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但仅仅是一批货,值得他亲自出面解决?甚至还把自己暴露在他眼前?这么轻而易举让他攥住“把柄”……
落座后段坤习惯性地掏出了烟,预备打开时,他却扬手将烟盒抛给了厉骋。
对面的男人当空接住,只是下一秒便将烟又推了回去,铁质烟盒滑过长桌,再次回到了手边,这番近乎下马威的操作叫段坤背后的手下不由上前了半步,而段坤只是攥着手里的佛珠,面上看不出来喜怒,问:“不喜欢?”
厉骋笑而不答,段坤倒也没有勉强,只是觉得可惜,“这烟挺正宗的,你应该尝尝。”
他这话似乎是在告诉厉骋,这烟没什么问题,他不用防着他,眼见着段坤擦亮火柴预备点烟,厉骋倒是给了句解释:“家里有人闻不惯烟味。”
这话像是挑起了段坤的兴趣,看过去时他也注意到了厉骋腕间的红绳,忍不住挑了把眉,“看不出来,厉先生还挺惧内。”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在讥讽还是玩笑,不过厉骋却从那“惧内”二字里听出了些用意,看样子他对他的调查还挺深入。
这段可有可无的寒暄很快便草草结束了,回廊上不多时又传来了脚步声,厉骋侧耳听着,见段坤的手下附耳跟他说了些什么,到这会儿这位叱咤一方的大毒枭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男人捏着手里的佛珠,和厉骋对视片刻后,忽地道:“对了,我今晚还有位客人。”
说罢,一侧的拉门应声而开,段坤略一后仰,掌中的那串佛珠随即也回到了腕间,夜风携着雨后的潮湿涌进屋里,昏暗阴影中的那个人正巧也踏进了屋子,段坤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疾不徐,压下了他眼里的玩味。
“我这位客人,想必厉先生也认识……”
宁致韦并没料到会在段坤的地方遇见厉骋,虽然这次拉厉谨良下水他是冲着厉骋去的,但现在日本警方只是押着厉谨良还没判,这么早就和他对上,难免会节外生枝。
不过意外归意外,现下这种场面,倒是宁致韦喜闻乐见的。
毕竟段坤的货是在厉家手上出事的,当初他只给了预付款,对于段坤这种嗜钱如命的人来说,那么大的窟窿总得有人补上,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宁致韦偏头看向厉骋,流露出的神情里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厉先生,这么巧?”
段坤的那支烟最终并没有点上,男人把玩着手里的火柴,直至燃烧殆尽,接着宁致韦的话又道:“不算巧,厉先生是我特意请来的。”
宁致韦仔细品着那“特意”二字,如沐春风的笑容里不由多了丝看戏的成分,早些年他误打误撞碰到过一回段坤处决手下的场面,当时的残忍和血腥,直到现在想来宁致韦都还觉得兴奋。
“厉先生和宁总,应该是老相识了吧。”
厉骋闻言淡淡扫了眼宁致韦,短短一瞬心里的许多猜测也得到了证实,“见过几面,不怎么熟。”
段坤颇意外地“哦”了声,探究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在二人之间游走,又听宁致韦笑道:“厉先生这话说的未免太见外了,我以为,咱们交情匪浅呢。”
“交情匪浅?”厉骋眉梢微挑,嘴角似乎也噙着一丝揶揄的笑,在宁致韦还未回过味来时,他又突然话锋一转,“所以,宁总这次特意挑了厉家来帮你运货?”
宁致韦始料未及怎么话题被他绕到了这上面,表情猝不及防一僵,然而也就是这个瞬间,他便失了再次开口的先机,厉骋面不改色地冲段坤一笑,继续道:“段老板和宁总做生意,这恐怕不是头一回了吧,事前二位难道不商量商量,这么棘手的货怎么就放心交给厉谨良的?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轻而易举便内涵了两个人,也是在提醒段坤,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尤其是段坤这种刀口舔血的,自然听出了厉骋的言外之意,确实,宁致韦是个谨慎的人,这么大批量的货,他从来不会用一条线来运,更不会找上一个没合作过的人。
不过段坤似乎并不打算抓住这点质问宁致韦,他甚至一点动怒的征兆都没有,饶有兴致地等着厉骋的下文,宁致韦见状,自然不甘心被这么牵着鼻子走,稀奇了一声,“这事厉先生竟然不知道?”
“厉谨良当时找上门,我也很意外,毕竟厉家的人怎么可能落魄到上门讨活的地步,可他这几年在日本过的确实很不如意,亏的家底都快没了……当然了,这些都是厉先生的家事,只是你那位四叔还有他那儿子胃口挺大,”宁致韦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要不是对厉先生知根知底,我也不可能冒这个险,结果最后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宁致韦三言两语,试图把自己摘地一干二净,可他心里也清楚,段坤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合作这么多年,磕磕绊绊的时候并不少,不过他帮段坤销的货同样不少,基本垄断了国内的市场,作为各取所需的两方,宁致韦有这个底气,段坤不敢动他,也不可能贸然和他撕破脸皮,况且这次的事,他可是受害者。
赵征
赵征
桌上暗潮涌动,可至始至终,段坤却没有要搭腔的意思,有人特意准备了一出好戏给他,段坤自然没有不看的道理,只是入戏的人似乎并不多,起码这姓厉的没那么好对付,就在他以为厉骋被宁致韦阴阳怪气的那几句话堵地哑口无言时,眼前的男人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轻而易举将问题抛给了他,貌似还带着些示好的意思,“段老板怎么看?”
厉骋话音落下,恰好外面的撞钟声响起,那几下的动静提醒着段坤,这会儿已经是整点了。
他静了片刻,倏尔一笑,随即反问道:“厉先生觉得我的生意如何?”
“高风险高收益。”
段坤对厉骋话里的中肯表示很满意,或许是他心情不错,所以不介意给这出戏再添上一笔,“我听说厉先生手上好像有几条隐蔽的海运线,不受任何一方管控。”段坤略一停顿,用堪称客气却又笃定的语气直接把厉家讳莫如深的事情就这么摆上了台面,他似乎并不担心这会儿就亮了底牌。
不过可惜,被透了底的人神情依旧无恙,只是含笑示意他继续,倒是宁致韦脸色陡然一变,莫名从段坤的话里嗅到了一丝不妙。
宁老七传过来的那些消息里,可从来没提到过厉家有什么不受管控的海运线,要不然出事后厉谨良也不会那么害怕紧张,生怕日本警方端了他们厉家的老底,不过宁老七那蠢货能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厉骋本就和厉谨良不对付,会防着他也不是没可能,如果真如段坤所说,有那么几条所谓隐蔽的路线,那么……
屋外的风停了又起,呼呼而来,带着一股瑟瑟的寒气,段坤慢条斯理摩挲着腕间的佛珠,话也说的不紧不慢,“厉先生有没有想法,和我合作呢?”
这话一出,宁致韦的脸色便沉了下去,段坤是什么意思,当初货被查的时候,恨不得要宰了厉骋的人可是他!怎么几句话说说就扯到什么狗屁合作上了?!
“合作?”厉骋思索着重复了一遍,仿佛在衡量这其中的利弊关系,然而最后,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宁致韦一眼,“就像……段老板和宁总之间的生意?”
宁致韦的脸色更难看了,在落座后,他一度以为,段坤是要和他联手一起对付厉骋,他不明白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局势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段坤想借着这次的事情踹了他,拉厉骋入伙?宁致韦缓缓呼了口浊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段坤未免太小看他了。
段坤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厉骋周旋,更甚至他也不在乎宁致韦会怎么想,单刀直入地问道:“厉先生的意思呢?”
厉骋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叠在桌面,饶有兴味地享受着现下微妙的氛围,段坤并不是耐心很好的人,见状声音不由冷了几分,“怎么,瞧不上我这生意?”
“那倒没有,”厉骋要笑不笑,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只是,我不做犯法的生意。”
不留情面的措辞已经叫段坤的手下有了拔枪的势头,刚才还黑脸的人此时却漫不经心“哦”了声,“也是家里人不喜欢?”
没得到预期的回答段坤倒也不着急,“这高风险高收益的生意嘛,总免不了要冒险一番,不过对厉先生来说,这些应该都不是问题,只是顺手的事情。”段坤把自己的诚意给的很足,“如果厉先生有想法,那这回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这个词叫厉骋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下颔略微抬起回视段坤,诚心发问:“段老板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替厉谨良收拾这烂摊子?你不也说了,我手上还有几条不受管控的路线。”
所以,区区一个厉谨良,没了就没了吧,段坤既然想要一个交代,他不介意送个死人给他,毕竟在厉谨良出事的那一瞬,这就是一颗废子了,家里那些长辈吵吵嚷嚷,想着如何瓜分厉谨良手里的产业,又因为场面上的虚情假意,想要捞他出来,好人坏人都推给他来做,厉骋虽然应承下来处理这件事,可他从来就不是轻易被拿捏的人,尤其现在,厉谨良成了段坤和他谈判的筹码,那他就更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段坤有些意外,不过厉骋的暗示并没有叫他落了下风,甚至他言辞凿凿,很是胸有成竹,“这事或许厉先生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说不准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家里人”这个词被他反复提及,话里话外的笃定好似也在提醒厉骋,厉家里头可不算干净,厉骋略微眯了眯眼,对面的男人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过转而,段坤却突然看向了宁致韦,仿佛终于想起了他的存在,冷不丁地发问:“宁总呢,这几年咱们合作的还愉快吧?”
“当然。”宁致韦从善如流地应对着,但心口却不由突突跳了几下。
段坤状似随意地“唔”了声,脸上仍是挂着笑,看那样子,他对宁致韦的回答应该是深信不疑的,可也就是转瞬间,那笑就变味了,压着一丝阴冷,仿佛淬着毒,“既然愉快,那你怎么搭上了赵征?”
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