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倒是激发除了范侠的好胜心。
他刚才实在热得不行,摇着扇子去周围几个铺子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店铺为了招揽客户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有用大喇叭不断循环播着跳楼特价广告词的;有把塑料模特放在店门口,浑身挂满彩色跑马灯的;还有把喇叭开得震天响的,左边《爱如潮水》,右边《心太软》,前面《好汉歌》,后面《中华民谣》,范侠一路走过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这些招揽手段果然有效,一群阿姨妈妈和学|生|妹挤在门口,不是挑丝巾就是选太阳眼镜和包包,生意一笔接一笔。
走到自家舅舅店铺门口,什么“花头精”都没有,没有喇叭没有音乐,小苏姑娘把模特儿打扮好之后放在门口,就安安静静地坐回店堂里,连声吆喝都不喊。和前面人家热热闹闹的店铺比起来,自家冷冷清清的店堂把范侠急得直上火。
没有人流就没有生意,没有生意舅舅就没钱养自己了,范侠心想这还了得,拉着小苏就问这可怎么办。
“小侠不用担心这个,我们的客人不是那些人。你坐好先把点心吃了。”
小苏姑娘轻轻巧巧地答道。
“哎呦,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老大,想想办法呀。”
眼看都要中午时分了,周围卖袜子的,卖皮鞋的,卖泳装的店铺都有了生意,自家店铺到现在还没有开张,范侠真是愁死了。
他不住地推搡宁小北,好像他宁小北是“一休哥”,手指在脑袋上划两个圈圈,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一样。
“倒是有个办法。”
宁小北转头看看满屋子的女装,指着范侠说道,“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你说你说,我当然愿意了。”
范侠不住地点头。
“你随便找套衣服,到里面换一下,然后出去发传单。保证效果好的不得了,一百个喇叭都比不上,轰动整条街。”
宁小北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大……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舅舅整个店里都是卖女装的么?不是裙子就是小脚裤,你让我穿这个出去?”
范侠满头黑线地说道。
“所以我说‘轰动整条街’么……”
小苏姑娘和“时尚教母”听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个小阿弟年纪小小那么幽默。
“小侠不用担心,我们的客人等吃好午饭就会过来了。”
小苏指了指外面。
这个已经消失在城市改建的浪潮中的襄阳路服装市场地处黄金位置,在大名鼎鼎的淮海中路南边,靠近地铁一号线陕西南路出口,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和各种百货公司。
“阿拉的衣服不是外面那些‘野鸡货’,三钿不值两钿的,只好跑量。不得不扯开喉咙做生意,吃相难看的来……来买阿拉衣服的都是周围办公室里工作的女白领。她们现在都在格子间里上班呢,等到了午饭时间,她们就会出来了,所以不急的。”
小苏笑眯眯地解释到。
范侠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推了推一脸坏笑的宁小北。
“老大,侬老早就知道了是伐?故意拿我开心啊?”
还想让他穿女装,真是个坏东西。
范侠耷拉下嘴角,拉了个塑料板凳坐下,把脑袋靠在铁皮门框上,用眼角的余光扫着翻看着《上海时装》杂志的宁小北。
刚进入发育期的男孩子不但身体抽高,范侠明显感觉自己的胳膊比以前粗壮点,就连讲话的声音也有些“公鸭嗓了”,故而这段时间常被舅舅嘲笑。
但是宁小北好像还没有到这个尴尬的时候。
他记得小学的时候宁小北有些过分单薄,全身上下除了脸颊带着小孩子的嘟嘟肉,都找不出什么肉来。
现在他不但身体像柳条似得抽长了,也比原来匀称的多。少年的身形纤细修长,眉眼秀气,长长的睫毛落在眼睛下方接近透明的皮肤上,像是落下一把小扇子。用班上那些女生的话来说,干净得像是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日系美少年。
范侠想着,撇了撇嘴。
我就算了,不过要是老大穿的话……我看比常乐蕴那丫头也不差呢。
“你往后多走两步就知道。人家不急我们急什么。”
宁小北可不知道他脑子里在胡乱运作着,指了指他们后排的几家卖“欧版时装”“日本精品时装”的店铺,笃悠悠地说道。那几家店到现在门帘子都没拉起来呢。
和注重口福的老北京人不同,上海人从来都是把“穿衣”放在“吃饭”前头的。饭可以一天下来不吃一口,但总不好光着屁|股出门。
非但要穿,而且要穿的好,男人要“有腔调”,女人要“有味道”。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走到哪里都有势利眼,衣服就是最基本的入场券。
宁家老太太对此最有发言权,她解放前在大马路的时迈百货里做售货员小姐,卖外国进口来的钢笔名表,一双眼睛就好似一对X光,可以穿心透肺。
她一身深蓝色阴丹士林旗袍,扎丁字步,站在玻璃柜台后面,看着从扶梯上款步下来的男女,淡淡地抬一下眉毛,电光石火之间,心里便有了思忖。
“夏天不好说,便是借也能借来一身不错的衣衫。到了秋冬,最见‘真功’。不论男女,看人先从脚底看起。这叫‘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要看他穿的是布鞋,还是皮鞋,皮鞋的样子是这两年流行的,还是十多年前的过时货。看鞋帮,看鞋底的磨损程度,这个男人是教员,还是坐办公室的‘革履’,一眼便知。”
“40年代最流行香烟灰的西装料,驼毛的,英格兰米字格,三排领西服,扎领带,上衣口袋里塞丝巾,内插袋别怀表。我走出柜台,帮他脱掉外衣,招呼他坐在沙发上,看他里面是高织羊毛衬衫,真丝领带,足下是深色羊毛袜那种穿黑皮鞋白袜子的男人,都是‘西装瘪三’,不懂经的,随便打发掉吧。”
“女人单独来买笔和名表的少,多是太太,或是女朋友……‘长三’是不会带到我这个柜台的,都在一楼买黄金和衣服呢。”
宁老太说到这的时候,范侠好奇地问什么叫“长三”。宁小北笑着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闭嘴。
“所以这时候看女人身上的衣服包包,就更加能看出男人的身价。那时候打仗,一双美国玻璃丝|袜可以卖一两黄金,穿的起的要么有美国大兵做男朋友,要么是真的家世雄厚小姐太太,普通上班女子决计穿不起。再看里面的旗袍,软缎的,毛呢的,从里到外一身香风。再看戒指,看胸针。珍珠要看圆不圆,大不大,润不润。钻石不止要看大小,关键要看火头,灯光下面,一闪一闪,触目惊心。”
“冬天最好看是皮毛大衣。狐狸皮,海狸皮,银貂皮。上海话‘出风头’,实际是‘锋头’。好婆年轻的时候见过先施百货的三小姐一次,数九寒冬的天气,戴银鼠帽子,脖子上是白狐狸坎披风,银灰色海狸皮长大衣下面露出的旗袍是暗花纹重磅真丝滚边,小小的巴掌脸捂在一身锋头里,轻落落从车上走下来。真是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掉。”
现在虽然时代变了,不过“人靠衣装”的城市准备始终未变。
老爸宁建国即便步入老年,那裤缝上的一条中线也是始终“彻骨挺硬”。他自然不会天天烫裤子,不过睡觉前都要仔细叠好,放在被褥下面压着。宁小北穿的校裤也是,中线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