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中秋,万家灯火明。
燕归于梦里浮沉,醒时亦昏沉,他反反复复忆起殷彧带走殷晴之景,如心头之肉被人生生剜去,不知是痛至麻木,还是彻底空了一块。
这日大醒时天已昏晓,他心似已灰之木,伤口也只草草敷衍了事,枯坐窗前,许久未动。
今夜是千古团圆日,城中自是灯彩眩目,笙歌聒耳,时下人贪图热闹,家家插花结彩,对月饮光不说,闲余者亦是呼朋唤友,聚饮狂歌,吟诗作对,畅怀游览,不知疲倦,少年豪兴皆在此间。
燕归懒洋洋倚靠在窗台上,一捧深雪堆做的发也懒散未束,这一月来多次重伤,让少年的身姿越发单薄,落在地上的影也是茕茕伶仃,一条腿曲于台上,一条腿搭拉下来,酒葫芦在他手心轻晃。
他只找人要来了酒,一杯接一杯,后又嫌不够,便拿着酒葫芦,对着渐圆的月,吹着西来的风,无人言欢,就对影成双,兀自临风把酒。灼人心腑的烈酒淌过喉咙,他想喝个酩酊天,至少梦里相逢,却怎也醉不了,只觉苦涩,不啻饮下一碗黄连酿的酒,苦,苦到心头。
只一遍遍形如自虐地回忆殷晴被带走那一幕。
他在记忆里翻来覆去寻找蛛丝马迹,企图将她的所有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拆解开来,让一切变得有迹可循,燕归无不恶意地去揣测,她早就知道殷彧会来,对么?
所以才叫他点穴,难道是害怕自己会不舍吗,不,她都情愿一走了之,又怎会不舍。
去苗疆看日出,只是欺骗他的谎言吗?若是,又为何不趁他伤重便离去……给他几日的甜头尝尝,与兄长暗自通信,转眼又将他抛下。
燕归自怀中拿出殷晴为他所求的平安符。
“平安”两字沾了他的血,已模糊得再看不清了。
他定定望着那符,目光掠过一丝恨意,直要将那符给盯穿,抬手就要将符从窗口扔出。
要他平安,也定是假的。他死了不正如她意!
燕归高举着手,维持着扔东西的动作,却未动。
他的视线落在手腕上,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他勾一勾手指,红线微微发烫,仿佛还带着旧日二人温存的体温,可惜线的另一头,己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无人共孤光,便把盏北望,燕归将酒葫芦高举,眺望千山万水处,一去不复返的……昆仑,一口黄汤下肚,烧得心火烈烈。
“大哥哥!大哥哥!”有稚童在楼底下叫魂。
燕归只觉烦闷,手心捏着蛊。
“大哥哥!莫喝酒了”那稚童不肯放弃。
燕归掀开眼皮,垂目,满脸阴郁之色:“何事。”
稚童是个黄口小儿,约摸不过七岁稚龄,一张脸晒得红彤彤,正是爱捣乱的年岁,他笑得腼腆,颇为羞涩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在你旁侧的树上拿一下那个”
燕归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只简陋的燕子纸鸢正巧巧卡在树枝桠间,他心绪烦躁,声音更是冰冷:“我为何要帮你?”
“大哥哥,求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这是莉莉做的纸鸢,我要是弄丢了,她一定会不开心的。”
“莉莉?”
“对呀,茉莉的莉,她是邻家的女儿,我们时常一同玩,她还不知道我把她的纸鸢弄到树上了,我试了好多回,这棵树我爬不上去,大哥哥,你帮帮忙好不好……要是我拿不回来,莉莉会哭鼻子的,今天是中秋节呢,团圆的大好日子,我不能让莉莉哭。”
哦……好一个团圆日,可惜他而今踽踽,血亲皆命丧其手,心念之人也随之而去。团圆二字,跟他再无半点干系!
燕归才不想理会一个黄口小儿,只消下个蛊,这一车轱辘烦人话的小儿就能悄无声息命丧黄泉那一个原本幸福圆满的团圆之家应该也会破碎吧,变得像他一样。
燕归借着月色凝视着腕上一圈血红的线,又望向那只简陋的纸鸢,只用白纸糊了个竹架子,墨水草草画了几笔燕子形状。
燕归没由来地觉得,自己也如这物,如这些幼童稚子忙趁东风所放的纸鸢,不一定是这一只,也许还不如这一只。
至少这只纸鸢,丑虽丑了些,却有人愿意将它寻回,当做珍宝。
而他想用于牵制猗猗的情蛊,反倒成了束缚纸鸢的线,她在那头牵着,轻巧地扯一扯,便能让他凌空欢欣,又跌入谷底,几起几伏,摇摆不定,只余空中寄一丝,飞腾不自知。
一颗心全系在这缕血线上,时上时下,痛不欲生。
他屈指,弹出一物,那卡住纸鸢的枝桠随之断裂,纸鸢应声落地。
稚童欢呼雀跃:“谢谢大哥哥!大哥哥真是个好人!”
好人?燕归冷笑,没有应声,稚童连连道谢,亦祝他中秋安好,才一蹦一跳地远去。
他为何会出手助一稚童,燕归觉得可笑,亦或者冥冥之中……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他也在期许,也在盼望,有人能将它寻回去吧。
燕归按住胸膛,伤口几寸之距,那颗跳动的心脏,无时不在承受针尖般的刺痛,仰望着头顶月色,又一口酒下肚,他竟笑了起来,唇色苍白,几分嘲弄,几分孤绝,黯然无光的面容上,唇角的血擦不尽。
猗猗啊猗猗,有时你真比我想得要狠。
燕归一咬牙,将手中犹豫许久未扔下的符,猛地掷了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
她都不要他了,他还留着这个死物作甚?
满室酒香里,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想死别死在我这。”
东方夜进来时,就见到这幅月下对酒消愁的光景,唇边微不可察一动,冷嗤道:“我救你回来,是图你尚有点用。”
一柄长剑哐当一声扔在他跟前,毫不客气:“你既颓废至此,何不一死了之。”
燕归瞥过一眼,果真弯腰拾剑,只见此剑身镶有一颗明珠在上,如乾坤日月,剑身轻盈,薄如蝉翼,又有金光环绕,一观便知不凡。
燕归有所悟,曲指一弹,此剑剑质泠然,敲击间可闻叮呤之声,他道:“这是惊鸿?你从何所得。”
十大名剑之一的惊鸿就这样被草草扔在地上,若让外人看了,谁不会道一声暴殄天物。
“这剑不过是一摸金校尉盗了前朝皇陵所得,其后贪得无厌又偷了不少正道东西,被正道追杀不休,逃无可逃,走投无路便将此物献给无极宗当了投名状,以求庇护罢了,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它在无极宗宝库中落灰多年,暂无人降伏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