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船夫、渔夫在记忆中封存了十几年的鲜活画面,被她轻飘飘地化为了这两个字。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隙,映亮纽港市的海面、城市以及更远处的万水千山,直到月光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照亮了临城那一方简陋的码头。
尹铎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黎明前浓黑的夜色,还有天幕上暗淡的星光。
咚咚咚
渔夫们站在船头往下抛货,大鱼小鱼在绿渔网里扑腾挣扎,小姑娘吃力地往岸边拖一步,那些鱼回往海边蹦回两步。
汉子们大笑,喊着荤话,要她叫声好哥哥或者好爸爸就帮她抬上车。然而瘦弱小姑娘闷不吭声,脊椎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远离男人们,然后用一个自制的杠杆滑轮工具将比她体重沉几倍的鱼拽上三轮车。
如果有纪录片导演将这一幕定格在摄影机里,那将是一张表现力、冲击力和情感底蕴都十分完美的电影海报。
尹铎虽然是富家子弟,却并非不食人间疾苦。
他知道这样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的临城司空见惯,而只离这片海滩一个城区的地方豆沙湾、蝌蝼湾,同样有千千万万的无名少女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
她们被简化成政客口中“贫苦大众”、社会调研数据里的“低端人口”以及中产阶级鄙夷的“寄生虫”,和非洲挨饿的艾滋孤儿、中东残疾的战火孤儿相比,她们要感谢国家感谢政府赐予的和平与安定。
时常还要出现在电视节目中,听那些从未吃过苦、捱过饿的人辩论“政府是否应该减少对底层的福利,以刺激这些人上进奋斗”。
“为了能上学,我每个月上交的钱,都比那些姑娘寄回家的钱要多。”
朱砂举起手怔怔地看了看。
月光下的这双手,皮肤细腻白皙,指甲圆润饱满,仿佛此生都没沾过凉水,没提起过重物。
但尹铎知道这双手曾经的模样,与她百孔千疮的命运如出一辙。
起诉海鹅案之前,尹铎将朱砂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政府文件里显示着朱砂十五岁时在顾偕基金会举办的科技竞赛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进入纽港市顶级私立高中的机会,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参赛文件居住地一栏,铿锵端正的字体写着“沉州省府春彦市朝阳区长绿街谦柠孤儿院”。
调查后得知,朱砂十五岁前曾辗转过六家孤儿院,最初的出生证明早在颠沛流离中消失,父母是谁、被遗弃还是无在世亲属都无从考证了。
然而敏锐的尹铎从这些文件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朱砂待过这六七家孤儿院在数十年间陆续消失,幸存下来的则与顾偕基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朱砂的过去抹得一干二净,然后大笔一挥重新给了她一段人生。
尹铎拿不到一手文件,转而去寻找当年在孤儿院工作过的人。果不其然,没有一个人记得曾经照顾过这么一位名字特殊的小姑娘,更何况朱砂这张惊艳的脸,绝对不会让人毫无印象。
深夜的办公室灯光昏暗,文件、建筑和人物照片被图钉扎在软木板上,黑红蓝三色记号笔在照片之间画出密密麻麻的关系线。
尹铎双臂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软木板,而照片上那位美艳明媚的美人以冷漠的目光回望着他。
荒废的孤儿院、顾偕基金会、凭空出现的少女、刻意掩盖的记录……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从脑海中陡然蹦出来,尹铎拉开门,冲外面大办公室里加班正吃泡面的人群喊道:“薄兮!去查过去十年里滨海三州的失踪少女!”
三天后,薄兮在汀州临城发现了与朱砂同名同姓的小姑娘,上报失踪的时间,正是朱砂十五岁那年。
凌晨路灯的光穿过窗帘缝隙,在办公室地面上投下一道细细的线,尹铎打开了薄兮发来的照片与警局笔录。
xx年7月6日,嫌疑人朱砂在“阿靓海鲜大排档”兼职做啤酒妹,受害人吴委点了十扎啤酒,并给朱砂二百圆小费。7月7日凌晨,朱砂下班前,吴委对她动手动脚,朱砂用板砖攻击吴委头部,致使吴委中度脑震荡,后脑右侧呈七厘米伤口,共缝九针。
附件有三张半身像照片:少女锋利的眉眼直视着镜头,手持姓名板,站在身高板前,挺拔的脊梁骨似乎被一把剑撑住了,她的长发垂到画面之外,瘦弱又苍白的脸上五官浓艳明媚,有种违和又诡异的美丽,仿佛是一朵盛开在淤泥中食肉的腐生白花。
那是十三岁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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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砾越来越冷,寒气穿过衬衫沾到皮肤上,尹铎攥紧拳头再松开,活动着僵硬的手指。朱砂盘旋在风中的发丝,若有似无擦过他的指尖,引发一阵轻微的刺痒。
“我记忆中,第一次对飞机这个东西有了印象以后,就不再剪头发了,”朱砂嘶哑道,“因为我意识到离开那里,必须得有钱,而靠我卖蛤蜊偷钱,永远攒不够。”
尹铎沉吟半晌,终于提问:“那生你的那个男人断指的时候?”
“问到关键了,”朱砂疲惫说道,“前三次卖头发的钱都交了学费,有一年年老大想买辆二手摩托车,没钱就觊觎我的头发,有一天,我觉得不对,那天晚上就没敢睡,一直听着动静,后半夜他果然来了,我平时睡觉就防着他们,头发都枕在脑下,那天整个人都躲在被子里,故意把头发露出来,结果他一掀被,我就拿剪刀捅了他的胳膊,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打我头发的主意。”
尹铎转头,望着朱砂半侧苍白的脸颊,眼底微微闪动。
朱砂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望着粼粼海面。
“但是生我的那个男人一出事,我知道头发保不住了,我中考成绩是全州第一名,省府高中给我减免食宿费,可还得用卖头发的钱买书本,于是我在医院问护士借了把剪刀当场剪了头发,去市场换钱,然后直奔长途汽车站……我原本打算带钱去省府等开学的。”
朱砂的声音戛然而止,窒息的沉默忽然笼罩了海滩。
看完薄兮传来的资料后,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亲自去那个滨海小城,于是合上电脑,连夜飞到汀州,从机场开车三小时的车来到她的故乡。
临城常驻人口不到五十万,十年前失踪的一个小姑娘,哪怕长得再美,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可是没承想,尹铎一提失踪的少女,很多人都“唔”的一声,说:“那个小辫子啊”。
少年的朱砂没有太多照片,除了警察局的备案外,他在朱砂的小学和初中档案室找了寥寥几张照片,每一张照片中的朱砂都高高举着奖杯或奖状,少女身体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出一种枯瘦的状态,那根一直垂到膝盖的粗辫子更让她看起来头重脚轻,整个人轻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
童话里的莴苣公主用长发编织成一条逃生的路,可朱砂的长发应该没有帮她逃走。
月光下,朱砂静静望着海面,没有再说话。后面的事情,尹铎不得而知,但他能猜得到,如果朱砂当年顺利逃到了省府,或许就不会出现另外一个在十五年里辗转了六间孤儿院的“朱砂”。
朱砂叫她的父母为“生她那个男人”和“生她的女人”,称呼她的家乡为“出生的地方”。
在她心里,她没有父母、没有家乡、没有过往。
依然是出于冥冥中的直觉,尹铎没有打扰朱砂的父母,并让每一个他拜访过的人都签下了保密协议。
顾偕费了这么多功夫赋予了一位少女全新的生命,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惊扰一位失踪十年的灵魂让她再堕回深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