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只能叹了口气,手上恨恨揉了一把。
包含国立在内的每一间医院都要在救死扶伤与维持经营之间苦苦挣扎。不少医院为“权贵”设置了专用检查室,走医保报销的普通病人等上四五个月都不一定排得上的核磁共振向特权阶层随时开放。
这家医院由深蓝控股,朱砂作为最重要的投资人,将原本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做完的大检查压缩成了两天。
做完最后一项检查,天还没黑。
暮色四合,夜色初降,走廊上空空荡荡,天光照在雪白的墙壁上反射着亮光。
朱砂刚走出检查室,只见不远处走廊长椅上倚靠着一道侧影,忽然脚步一顿。
他没有向后仰靠着墙壁,而是躬身向前,双肘搭在膝盖上,支撑着垂下的头,一向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脊椎仿佛被千斤重量压弯了,不得不弓成弧线。
护士长小声道:“我们请顾先生去贵宾室休息了,但他执意要在这儿等您。”
空气仿佛凝固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特权阶级的病房与检查科室都安排在单独的大楼,与充斥着众生相的急诊楼犹如被隔绝在银河两侧。有些天价检查设备无法特供,“权贵”不得不去主楼做检查时,院方会派安保先清场,再护送“权贵”一路走特殊通道,以免撞见伤情可怖的患者,也不必听贫弱者的呜咽哀嚎。
好像“没看见”、“没听见”这世界上就不存在可怜人一样。
于朱砂而言,十五岁之前的人生,像上辈子的事了。
很多记忆在时间中变得模糊不清,关于医院的尤甚。那时候生病能吃药都是奢侈了,哪里有闲钱让她看医生。
多年之后,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生她的那个女人整夜的呻吟声,和永远一脸活不起的苦相,却想不起那个女人到底被什么折磨着。
是剥皮噬骨的病痛,还是肮脏腥臭的墙壁?
“上辈子”,医院留给她最深的印象是生她的那个男人截肢那天,天蓝云白风和日丽,明媚又灿烂的阳光穿过肮脏的窗玻璃,映照出空气中上下浮动的灰尘颗粒。
不知哪间病房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泣与哀怨濒死的呻吟,更远处新生儿降世那响亮的哭嚎随着寒风灌入曲折的走廊。
有人哭,有人笑,才是一间医院吧。朱砂想。
金钱砸出来的安宁将人世间的悲喜统统隔绝在外,此刻走廊上冷冷清清,傍晚天光勾勒顾偕的侧脸,映照出他眼下浓重乌青。
昨夜醒来后,顾偕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贵宾病房里明明摆着双人床,她的几番邀请却都被顾老板推辞了。老板坐在黑暗中,固执地、沉默地盯着她。
深夜、医院、死寂、老板坐在床边、双眼冒光。
这几个词一联系起来难免带了些惊悚意味。
后来在她的严厉控诉下,顾老板终于不坚持装神弄鬼了,默默脱掉皮鞋摸上床。
顾偕似乎怕她睡得不舒服,破天荒地身体没有紧贴上来,只是牵了她的手,两人面对面躺着,床中间留出一条空隙。
朱砂有点择床,夜里反复醒了几次,每次一睁眼,都能对上顾偕清醒的双眼,这道灼灼的目光在黑暗中恍若从万丈深渊里爆发的火海,差一点将她深以为傲的清醒、冷静和理性焚烧成灰。
她被顾偕盯得浑身不自在,翻身背对着他,但紧接着又被顾偕固执地翻回去,好像不许朱砂这张脸离开他的视线一样。
朱砂无奈地抬起手,被他紧攥了一夜的手血液不通发麻冰冷,于是顾偕略微凑近了些,胳膊从她脖颈下穿过,手心搭上她跳动的脖颈动脉,就像在确认她仍然有生命的迹象。
唉。朱砂无声叹了口气。
洁癖晚期的顾先生没能洗澡换衣服、也不是睡在紫外线杀菌过的床单上,真是辛苦他了。朱砂想。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顾偕眼球迅速转动,胸口剧烈起伏,逐渐连脊椎都因梦魇而颤抖起来。
“顾先生?顾先生!”
顾偕陡然抬头睁眼,眼球血丝密布,惊疑恐惧烙在眼底,
医院走廊空旷安静,两人一站一坐在昏暗中久久对视。顾偕略微抬头,锁骨中盛了一片阴影,愣怔望着朱砂好几秒,涣散的视线才一丝一丝聚拢,逐渐恢复成平时那个冷漠森然的男人。
他深呼了口气,双手合十夹住了朱砂一只手,然后额头慢慢抵上去,犹如对神明祈祷。
朱砂松了口气,原以为顾先生会不顾一切抱住她。她瞥了一眼身侧,一直陪同的护士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空寂走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定定站在长椅前,整个人无声地僵硬住了。
这个神明般强大的男人,竟然也在梦魇后流露脆弱?
朱砂舌根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顾偕握着她的双手,许久没有动。
她知道现在应该蹲下身去,双手攀上顾偕的膝盖,用她的侧脸去摸索顾偕的手背,轻柔安抚道,我还活着。
但她没有这样做,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略微垂下的眉骨阴影中淬着寒芒。
金红夕阳从建筑楼群后落下,淡白圆月正自地平线上升起,将整条曲折空荡的走廊镀上一层如梦境般虚幻的绯红色。
因为她是怪物。
所以她不能。
铁打的红皇后入院第三天,鹿微微发现了环球亨通有一笔隐藏资产,需要和她面谈。恰好此时顾偕正在和全世界各地的专家会诊,那个因台风被困在澳大利亚的医生通过视频参加会议。
腺肌症的治疗方式就那么三种:药物保守治疗、控制激素调节和手术摘除子宫。哪怕全世界顶级妇产科专家汇聚到一起也研究不出第四种治疗方案,朱砂懒得听他们再把她知道病例病症与治疗方式再啰唆一遍,摆摆手让顾偕自己去听。
顾偕为她掖好了被角,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说道:“你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朱砂心中一阵恶寒,但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始终保持乖巧可爱的微笑,目送顾偕离开,却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唰地掀开了被子,闪电般下床穿鞋,咔哒落锁,拉起门玻璃上的帘子,然后转身扑向床头柜,将其中一个、两个、三个抽屉拉开
里面空空如也。